如月之恒 如日之升
恒者,海興路如恒先生自署也。
先生早年就學于泊頭師范學校,受業(yè)于齊學勤先生,工書善畫,是一可景仰的前輩。
劉熙載在《藝概》中說:“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
論先生之藝術(shù)先要論先生之為人。先生為人剛直樸誠,早年曾為追求真理付出巨大代價:流放北大港,勞教于窯廠葦洼,八年后結(jié)束勞教又隱身鄉(xiāng)野躬耕十年,可謂命途多舛,波折頻仍。十八年遠離藝壇,所經(jīng)苦難非我輩所能想象。八十年代初期先生應(yīng)友人之約赴滄州觀看京津書畫名家筆會有詩云:“滿身鄉(xiāng)土氣,緩步登樓梯。論畫盡鴻儒,操毫皆華衣。晚來踏涼臺,憑欄顧八極。怒目斥星月,催年何太急。”十八年來的壓抑,內(nèi)心積蓄的東西太多太多,對光明的期盼,對自由的渴望,一旦釋放便如黃河之出壺口,長江之出三峽,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人生空度,華年易逝,不平之氣溢于言表。
正所謂家國不幸詩家幸,苦難反過來也成就了先生的藝術(shù)。先生早年如泉水出深山,九曲回環(huán),起伏激蕩。其時,先生思想活躍,佳作頻出,書法繪畫多結(jié)碩果。書法狂怪滿紙、戾氣充盈,詩文憤世嫉俗、激昂奮進。有詩云:“ 放下毛錐拿鋤竿,春去秋來年復年。小餐從無求兼味,新墨常喜染舊衫。老骨如鐵難伏地,手眼雖明不通天。陰曹已將名姓除,焉給小鬼索命錢?!弊肿志渚浣允钦嫘郧橹畬懻铡<爸镣砟晟钸m意,有詩云:“小院栽竹三五叢,一鉤朗月半縷風。仰臥藤榻輕搖扇,漫數(shù)牽??椗??!币慌上楹烷e雅。而其書也復歸于樸,所做隸書平和、正大、端莊、沉雄。為人的剛直樸誠,成就了藝術(shù)家的大愛胸懷。
論先生之藝術(shù)次論先生之“主見”。梁漱溟先生說:“有主見就是學問!”先生還特別強調(diào)說:“學問不學問,卻不在讀書之多少。”主見源于內(nèi)心的堅定,源于一種“任爾東西南北風”的自信與從容。我在中央美術(shù)學院讀書的時候,劉濤教授曾經(jīng)跟我說:“不要跟風,跟風是跟不過來的。跟來跟去別跟丟了自己。”先生為藝不媚于世、不媚于官、不媚于俗、不媚于評委。正是這種性格給他帶來了苦難,也正是這些苦難成就了先生的主見。
論先生之藝術(shù)不能不說說先生的聰明。先生是一個聰明的人。先生多畫梅蘭竹菊,然而先生與人不同:別人表現(xiàn)的是茂盛;先生表現(xiàn)的是孤傲。別人表現(xiàn)的是艷麗;先生表現(xiàn)的是冷逸。別人表達的是繁密;先生表現(xiàn)的是簡約。先生之畫有八大之冷,有板橋之清,有金農(nóng)之拙,有少梅之精,有賈又福的博大沉雄。韓羽先生畫龍題云:牛頭、鹿角、蛇身、魚鱗、雞爪,哪個是你呢?恒者答曰:“誰都不是,這個便是我!”
先生常以戲劇譬喻書畫,令我耳目一新。今我亦以京劇喻之,同為學奚派老生之聲腔,有人得奚派之委婉;有人得奚派之細膩;有人得奚派之閃板奪字;有人得奚派之以字定腔,以情行腔;有人得奚派之“結(jié)合自身條件以定取舍”。孰為真得奚派精髓者?真善學者,以看似程式化的聲腔,抒發(fā)自己心中的塊壘。先生之藝術(shù)亦然。借傳統(tǒng)的形式,抒發(fā)自己的情愫,成就自家的套路。比之那些動不動就搞形式的突破,技法的突破的淺薄創(chuàng)新者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倍。
論先生之藝術(shù)還要論先生之堅持。先生是一個能夠堅持的人。大凡聰明人不堅持;堅持的人又不聰明。所以成功者寥寥,自然在情理之中。先生的聰明在于能找到一條正確的道路,先生的聰明更在于能夠持久地沿著這條路堅定地走下去。賈又福先生曾經(jīng)和我說過:“大天才,還需下笨功夫?!毕壬巧畹闷渲腥恋娜?。
先生號“無爭齋主”。先生不與世人爭名,不與同行爭利。先生與自己爭,與手中的筆和他心中的畫爭,幾十年“自寫情懷自較量”地一路走來。
先生崇儒,早年敢擔當,拿得起;先生仰道,中年能知足,看得開;先生禮佛,晚年知無常,放得下。先生自傳曰:“恒者,海隅之民,幼貧,壯苦,老而閑散。崇儒、仰道、禮佛,而又非儒、非道、非禪。于農(nóng)未忘耕作之苦,從藝僅得揮灑之娛。鶴入閑空、魚潛淵底。年逾七秩,自號“無爭齋主”。澄心靜慮,養(yǎng)花種竹、低吟淺酌、濡墨翻書,聊以“逸叟”自居耳。”多年來我深深體會到:藝術(shù)成功的最大障礙源于從藝者的妄想執(zhí)著。這一點先生已經(jīng)打通。觀先生晚年大作,人書俱老,心手雙暢,已臻無爭之境矣!
“白發(fā)絲絲上頭來,潦倒半生不自哀。千折萬磨競未損,明月依舊在胸懷?!边@是先生七十壽誕感懷的詩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先生像初升的明月,日臻于圓滿光明。先生的明月不只在他胸中,更重要的是他心中的明月照亮了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