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我而言,本世紀下半葉的頭一件大事,自然是我的出生。
由于我的出生,世界開始以一個前所未有的角度被觀察,歷史以一個前所未有的編排被理解,意義以一次前所未有的情感被詢問。盡管這對他人來說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對歷史來說是一個完全可以忽略的小小顫動,但那卻是我的全部——全部精神際遇的嚴峻。佛家有一說:殺一生命,等于殺一世界。那么,一個生命的出生也就是一個世界的出生了,任何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世界。
有一年,由報紙傳來了一個消息:地球上已經(jīng)活著五十億個人了。我不曾計算這是第幾件,但是我立刻相信這是一件大事:五十億個世界中有多少被忽略的嚴峻呢?芽但可以肯定,五十億個世界之間,有著趨近無限的相互溝通的欲望。
溝通的欲望,大約可算作第二件大事。當出生不由分說地把我局限在紛紜歷史和浩瀚人群中的一個點上以來,我感到,我就是在這樣的欲望中長大的;我猜測別人也會是這樣。我說"大約可算作第二件大事",是因為我預料這可能還是最后一件大事:這個欲望會毫不減弱地跟隨我,直到生命的終點。
然而,溝通的欲望,卻暗含了溝通的悲觀處境:溝通既是欲望和永遠的欲望,這欲望就指示了人之間的阻障和永遠的阻障。人所企盼的東西必不是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的東西,人之永久的企盼呢,當然就表明著永久的不可實現(xiàn)。
不久前我參加了一次文學討論會,題目就是"溝通,……",但就在這樣一個美好的題目下,語言這個老奸巨猾的魔術家抑或水性楊花的風流娘們兒略施小計,就把一群安分與不安分的作家搞得暈頭轉(zhuǎn)向。我看見:語言的阻障,就像語言的求生一樣堅強。我聽見:同操漢語的討論者們,誰也沒有真正聽懂誰的話,在幾乎每一個詞上都發(fā)生不止一個誤解。我感到:這些誤解是解釋不清的,至少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解釋清楚,因為在解釋的過程中,你不得不又去求助那些狡猾的語言,繼續(xù)繁衍同樣多的誤解。那一刻,我對語言甚至有了魯迅先生對阿Q的那種情緒:怒其不爭,憐其不幸。
確實,人一直是在解釋的路上,且無盡頭。事實上,未必是我們在走路,而是路在走我們,就像電路必要經(jīng)由一個個電子元件才成其為一個完整的游戲。上帝在玩其莫測高深的"電路",而眾人看那游戲,便有了千差萬別的指向或意味。寫作或文學自然也就是這樣,惟一可能的共識就是這條路的沒有盡頭,而每個路口或路段都是獨特的個人的命運,其不可替代性包含著相互不可徹底理解的暗示。
沉默就常常是必要的。沉默可以通向有聲有形的語言所不能到達的地方,就像浪,舒緩下來,感悟到了水的深闊、水對浪的包容、水于浪的永久的夢想意義。
因此夢想成為第三件大事。但并不是第三等大事——好比排在元帥之后的上將,不,夢想也是元帥,第三位元帥倒可能是最能征善戰(zhàn)的一位。
溝通,在現(xiàn)實那兒不受重用,便去投在夢想的麾下。
想一想,人可能實現(xiàn)的事物都有什么呢?無外乎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勞作與繁衍。而這一切,比如說荒野上的狼群和蜂族也都在一一執(zhí)行,代代相傳。一旦破出這個范圍,則必發(fā)現(xiàn):已是在夢想的領地。想一想吧:果腹之后的美食,御寒之外的時裝,繁殖之上的愛情,富足之下的迷茫,死亡面前的意義,以及眺望中的遠方,猜測中的未來,童年的驚奇與老年的回憶……人更多的時候是在夢想里活的。但人卻常常忘恩負義,說夢想是最沒有用處的東西。"做夢"——這不是斥責便是嘲諷,否則是警告。但是,倘無夢想——我曾在另外的地方寫過類似的話——人又是什么呢?電腦?機器?定理?程序?布設精確的多米諾骨牌?儀態(tài)得體的五十億蠟像?由于電腦的不可一世,我們終于有機會發(fā)現(xiàn),人的優(yōu)勢只有夢想了。有了夢想,人才可以在無限的時空與未知的威懾下,使信心得著源泉,使未來抱住希望,使刻板的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其變化萬千的可能。簡而言之,它有無限的未知,我有無限的知欲;它有無限的阻障,我有無限的跨越阻障的向往;它是命定之規(guī)限,我是舍命之狂徒。這就是可尊可敬的夢想,是夢想可以歡笑的理由。
在沒有終點的路上,可否說,溝通以及一切屬于精神的向往?雪已在夢想中實現(xiàn)了呢?但不是實現(xiàn)了,而是實現(xiàn)著。永遠地實現(xiàn)著,不是更好么?我時刻感到,夢想是人生惟一樂觀的依仗,盡管你也可以說這里面藏著無可奈何的因素。但是若問:夢想終于把我們送去何處?這就顯得有點智力遲鈍,它既無終點,當然是把我們送去對夢想的夢想,送去對夢想的愛戴與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