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蔽易x到這句話是1993年。那時我還是大學二年級的孩子。在北京圖書館舉辦的書市上,我把西蒙·波伏瓦的《第二性》抱回了簡陋的宿舍。
很難有一本學術著作讓我感覺如此口干舌燥、頭腦轟鳴,猶如閃電照亮天空。我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是如此“別扭”的一個人,為什么永遠無所適從。那時候,我一直梳著短得像男孩一樣的頭發(fā),穿素色的夾克衫,常常被錯認成男孩,而我總是為此高興。但與此同時,我又暗暗羨慕其他女孩漂亮的衣服和長長的頭發(fā)。我想起小時候過年的窘境:父母要給哥哥買鞭炮、給我買娃娃的時候,我總是激烈的反對,哭鬧著也要鞭炮。父母總以為我很膽大。其實,我害怕得要命。每次點燃鞭炮之前,都要跨越無比巨大的心理障礙??墒?,無論怎么難受,我都要穿男孩子的衣服,剪男孩子的頭發(fā),玩男孩子的游戲,因為,我無法接受別人把我看成一個女孩。
更致命的問題是:我不知道如何面對長大。一切性別特征都讓我恐懼和厭惡,我想掩蓋,又不能暴露出想掩蓋——如果那樣做,別人就會說,“這個女孩長大了,知道害羞了”。而害羞本身同樣令我厭惡。因此,我只能持之以恒地裝成一個懵懂頑童。我覺得,只要不長大,我就是個孩子,而孩子并沒有嚴格的性別之分。事實上,即使是讀西蒙·波伏瓦的這本書,我也是偷偷的進行的,簡直像讀禁書一樣緊張。在我看來,只有女性才關注性別問題。閱讀跟性別有關的女性作者寫的書,本身就讓人覺得弱勢,沒有底氣。
是的,我是一個不自然的人。之所以如此不自然,是因為我一直生活在對女性身份深深的自卑和恐懼之中。而我自卑的來源,是因為在世界歷史上沒有幾個女性讓我驕傲。歷史上被人記住的女性大多數(shù)是因為道德,頂多加上才情,而不是因為個人智力和社會貢獻。這難道不令人沮喪嗎!每次看到類似“永恒的女性,引領我們飛升”這類針對女性的恭維話,我總感到無比尷尬,甚至憤怒。難道女性只能當神,而不能當人嗎?如果做人的資格都沒有,我還怎么認同這個性別呢!
在這樣的背景下看《第二性》,簡直如聞天籟。我覺的每句話都像是自己寫出來的——雖然我知道,我絕對沒有這樣豐富的知識、高超的天分和潑辣的文筆。但是,我仍然覺得這本書猶如自己在書寫。它寫出了我恐懼、憤懣和欲望的來龍去脈。我知道我一直抗拒的就是這種針對女性的塑造,雖然我抗拒的方法是如此拙劣。這就是我頭腦中無法理清的東西,現(xiàn)在一下理清了——并不是女人的劣行造成了她們在歷史上無足輕重,被塑造、被壓抑,才造成了她們注定是劣等人。我終于找到了足以令我尊重的婦女的頭腦、具有高超洞察力和社會影響力的頭腦。說《第二性》是婦女的《圣經(jīng)》,對我而言,毫不夸張。
斗轉星移,歲月如梭。在隨后的時間里,我繼續(xù)追蹤著有關女性主義的其他著作。我承認,后現(xiàn)代主義對婦女個體的關注,較之波伏瓦針對婦女群體的表述更加精細。但是,就作品振聾發(fā)聵的影響力而言,沒有哪本書能夠比得上《第二性》;同樣,就鼓勵婦女通過謀求
經(jīng)濟獨立、追求社會價值而實現(xiàn)個人自由這個大方向而言,也沒有誰比波伏瓦更為地道。換言之,我覺得,雖然不能把男女平等混同成男女一致、男女無別,但是。如果拋開了
經(jīng)濟獨立和社會參與這兩個大前提,其他一切強調婦女獨特性的建議都是“不地道”的。
還是在那次書市上,我也買了埃克蘇佩里的《小王子》。這是一篇關于童真、愛和責任的故事。盡管小王子的情人、那朵玫瑰花所代表的女性
形象——被動、任性、虛榮、自尊、驕傲而脆弱,那么令我感到美中不足,但是,小王子的純情與傷感還是深深地打動了我?;蛟S,就我而言,《第二性》捶打的是思維的深度,而《小王子》撩撥的則是心靈的柔度。如果按照傳統(tǒng)的看法,婦女更具感性而男性更有理性的話,那么,我堅信世界最需要的是雙性人。此后,也許是年齡日增而激情日減的緣故,我雖然不斷地收獲新知,卻再也沒有遇到比這更打動我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