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今日,用英文翻譯中國經(jīng)典時,遇到「君子」一詞最常見的譯法就是「紳士」(gentleman)。由此可知,這兩個詞在各自的文化傳統(tǒng)中都是指稱某種值得肯定的人格典型。不過,「紳士」一詞也可以廣泛指稱成年男子,所以在演講的一開頭,許多人會說:「淑女們與紳士們」。而在使用中文的人群中,很少聽說誰會公開說:「各位君子」。也許「君子」的層次更高也更為罕見,并且始終保持其理想性。
有一位復旦大學的碩士生來臺大求學一年,說他很佩服一位心理系教授,因為這位教授一再強調(diào):儒家要求人人都成為君子。我問這位學生:他有沒有說明一個人「為什么」要成為君子?答案是沒有。心理學與哲學的差別即在于此。心理學告訴你:如果你希望社會和諧,你就應該修養(yǎng)自己成為君子。哲學告訴你:如果你理解「人性」是怎么回事,你就會要求自己成為君子。換言之,在儒家看來,成為君子不是為了外在的目的(如社會和諧),而是為了完成自己的人性(因為人性向善)。
那么,西方人所肯定的「紳士」是一個什么樣的的概念呢?它有沒有更深刻的根源呢?
一,紳士理想的源頭
滿清最后一位皇帝在紫禁城出生,當時西方的船堅炮利已經(jīng)震懾了中國。溥儀如果再接受傳統(tǒng)的中國式教育就不太合時宜了。宮廷為他找來一位英國籍教師強斯頓(Reginald Johnston)。當強斯頓同溥儀談到他將會受到何種教育時,特地描述了「紳士」的形象,其大意是:紳士是一位說他所想并且想他所說的人;他對言語能運用自如,可以精確表達自己的意思;而且具有正直的品行,保證會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起責任。
「言語」在此居于關鍵地位。這是西方自古希臘以來的傳統(tǒng)。在古希臘,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可以在公開場合針對公眾事務表達自己的看法。雅典沒有律師階級,因此每一個公民都必須能夠在訴訟案件中為自己辯解。蘇格拉底就是著名的例子,他受人誣告,獨自面對五百多人的大審判團,公開為自己辯護的過程,相當完整地記錄在柏拉圖的對話錄《自訴》中,已成為文化史上經(jīng)典的場面。
當時有一個辯士學派,專門教導修辭術,特別推崇語言的力量。其中的代表人物高爾加斯說:「語言是一股偉大的力量,它用最渺小并且最不可見的方式取得最神圣的成就;因為它甚至能夠讓恐懼止息、讓憂傷消逝,創(chuàng)造快樂情緒,以及增加憐憫之心?!古c柏拉圖同一時代的伊索克拉特在辦學方面頗有成就,他進而認為:一個人如果口才過人、足以說服聽眾,那么他不但不會圖謀私利,反而會「選擇優(yōu)美而文雅的主題,還有那些涉及共同善的事物……而且一個想要說服他人的人,并不會忽略自己的美德,反而會予以特別的關注?!?br />到了羅馬時代,西塞羅對于「公民」提出一個標準,實無異于紳士精神的體現(xiàn)。他在《論公共責任》中說:「我們生來就不是只為自己而活……大地產(chǎn)生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使用而創(chuàng)造的,因此我們做為人,也是為了他人而誕生的,為了彼此能夠互相扶持而誕生的。因此,我們應該以大自然為導師,并透過善意的響應而對人類的共同善有所貢獻。也因此,藉由我們的技藝、努力與天賦,我們應該致力于人類社會的團結,讓它和平而和諧地傳續(xù)下去。
經(jīng)過漫長的中世紀,宗教與神學并未壓抑或排除人文心靈的關懷。十四世紀開始了文藝復興運動,佩脫拉克把經(jīng)院哲學讓人煩心的枯躁論證擱在一邊,公開陳述:「知道何謂四足動物、鳥類、魚類與蛇的本性,而不知道或甚至忽視我們自己的人性,我們誕生的目的,我們從哪里來又將往哪里去,那么你所知的有什么用呢?」西方的紳士理想至此確立了基本型態(tài),就是要關注于修養(yǎng)自己以謀求共同的福祉。這種理想與宗教并無必然沖突,而是聚焦于對人性的深刻認識上。
二,紳士與博雅教育
十五世紀初期,維格里歐寫下第一本人文主義者論教育的著作:《論紳士的舉止與博雅教育》。其目的在塑造年輕人的品格,使其成為正直而關懷社會的成年人。他說:「因此我們認為,只要一門學問配得上一名自由人,它就算是博雅教育的一環(huán)。通過這些學問,人們會實踐或追求美德與智慧,并且身體或心靈也會因此而傾向于一切最美好的事物?!惯@種博雅教育已經(jīng)成為后代大學教育的目標之一了。
為了完整說明強斯頓在溥儀面前提出的紳士理想,最好的辦法還是引述紐曼在《大學的理念》所做的細膩而著名的描繪。所謂紳士,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幫助別人時,不會邀功。他施舍時,倒像在接受施舍。……爭論時不會口不擇言,也不會膽怯退縮;不會占人便宜,不會把人格魅力或尖銳言詞當成論證,也不會迂回地諷刺罵人?!粫驗閯e人出言不遜而感到被冒犯,因為他清醒明智;他不會記得他受過的傷害,因為他專注于眼前要做的事;他不會對人心懷惡意,因為他沒有那種空閑?!?br />這樣的「紳士」如果用來翻譯儒家所謂的「君子」,大概相去不遠了。仔細推敲,還是集中于「言、行」二字。孔子的學生分為四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深入分析,依然是「言行」二字。《易經(jīng)‧系辭傳上》引述孔子的話說:「言出乎身,加乎民;行發(fā)乎邇,見乎遠。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fā),榮辱之至也。言行,君子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
我們閱讀中西文獻,經(jīng)常覺得西方的數(shù)據(jù)在譯成今日通行的白話文之后,反而顯得沒有距離,其內(nèi)容也更容易理解。如果對照紐曼對紳士的描述,與孔子的這一段話,確實會讓人產(chǎn)生這樣的感受。既然如此,不妨再聽幾句紐曼的說法。他說:真正的紳士「會小心地避免讓旁人感到刺耳或不安。他會避開意見的沖突、感受的糾結,不讓人覺得壓力或疑惑,也不激起憤怒。他最關心的就是讓每一個人都感覺舒適自在。」這番話在社交場合也許可以產(chǎn)生作用,大家表現(xiàn)所謂的紳士風度。但是稍加思索不免讓人困擾,因為這聽起來倒像是孔子與孟子所大力批評的「鄉(xiāng)愿」了。難道西方的紳士最后看起來會是一個鄉(xiāng)愿嗎?
者,以比較公平的方式來說,儒家所謂的君子,是否在某些方面也會顯得類似鄉(xiāng)愿呢?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凡是主張「人和為貴」,要求大家互相尊重及忍讓的說法,不是都有鄉(xiāng)愿的嫌疑嗎?這個問題如果落實在具體的生活處境中,必須考慮兩個前提:一,如何判斷誰善誰惡,以致你可以采取明確的及正確的立場?二,如何肯定自己是對的,是站在善的一方,以致可以同惡的一方劃清界線?這兩個前提不論在中國或西方,都沒有公開而清楚的判斷的標準。這也是人生的根本困惑之一。
不論紳士或君子,都不是順著人天生的本能就可以發(fā)展成功的。兩者都需要接受教育并進行修養(yǎng),并且目標都是「修己善群」,使自己成為維護群體秩序的中堅力量,使社會因為自己而更為完善。在此,問題轉變?yōu)椋菏欠裰挥猩贁?shù)人,因為受過教育而有責任成為紳士或君子?或者,這種人格典型是「每一個人」(不分性別與階級)都應該去向往及實踐的?
我想,答案應該是后者:每一個人都應該成為君子或紳士。這種答案若是成立,就須進而探問:這種人人具備的責任是由何而來的?是神的命令(或可稱為「天命」),還是人性共同的要求?若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則紳士或君子的理想終究是虛而不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