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面子”這個詞,就會感到再沒有比這更悖理的了,居然這樣稱呼作為全人類一部分的中國人的一種“氣質(zhì)”。在中國,“面子”這個詞,不簡單地指人的臉,實際上是一個復(fù)雜的集合名詞,其中包含的意義,比我們所能描述或者可能領(lǐng)悟的含義還要多。
哪怕是部分地理解“面子”的意思,我們必須注意這樣的事實,那就是中國人作為一個民族,具有強烈的做戲的本能。戲劇幾乎成為這個國家惟一的娛樂,中國人喜好戲劇,就像英國人喜好體育、西班牙人喜好斗牛一樣。很輕微的刺激,都能使任何一個中國人進入戲劇,把自己當(dāng)作戲里的一個角色。他像做戲一樣裝模作樣,行磕頭禮,屈下雙膝,趴下身子,往地下叩頭。對于這種情形,西方人即便不視為荒唐可笑,也認為是畫蛇添足。中國人是按照戲劇方式思維的。一旦為了喚起自己的尊嚴,他對兩三個人講話,也像是面對一大群人。他喊叫道:“我說,這里有你,有你,還有你!你們都在這里!”如果他的煩惱排解了,他會說自己是在榮譽和稱許聲中下了舞臺。如果煩惱沒有排解,他就無法下臺。所有這些,只要看懂了,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與實際沒有任何聯(lián)系。對中國人來說,永遠不是事實問題,而總是形式問題。如果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以適當(dāng)?shù)姆绞?,講了一番漂亮話,做戲的要求就滿足了……
附帶說一下,調(diào)節(jié)“面子”的原則和從中獲得的學(xué)問,常常完全超出西方人的知識和理解力。西方人總是忘記中國人辦事中的戲劇因素,誤入無關(guān)的事實領(lǐng)域。對于西方人來說,仿佛時常覺得中國人的“面子”,像南洋的戒律那樣,是一種不容否認的潛在力量,不同的是“面子”反復(fù)無常,不受法律約束,它僅僅按照世故常情廢除和更換。在這一點上,中國人和西洋人必須承認差異,他們從來不能在同樣情況下對同一事物得出一致的觀點。在調(diào)解村莊紛擾、無休無止的爭吵時,“和事佬”需要仔細考慮如何保全雙方的“面子”,就像歐洲政治家曾經(jīng)考慮的力量均衡一樣。在這樣的狀況下,目的不在于實行公正,盡管從道理上講,也抱有這種希望,但是對一個東方人來說是幾乎不可能實施的。這樣的調(diào)停完全是平衡有關(guān)各方的面子。在訴訟的裁決中,也常實行這樣的原則,所以其結(jié)局在很大成分上可以說是一場拉鋸游戲。
送人一份豐厚的禮物,是“給他面子”。但是如果禮物是個人送的,受禮人應(yīng)該僅僅接受一部分,很少或者說從來也沒有全部接受,或一律拒收。一些人渴望保住“面子”的例子足以說明這個問題。缺點被人指出來,是“失掉面子”,所以無論證據(jù)多么明顯,也必須矢口否認,一定要挽回“面子”。網(wǎng)球丟了,不僅僅是懷疑,而是有證據(jù)足以判明是一個苦力撿到了。他就會憤怒地否認,然后走到丟球的地方,這時很快發(fā)現(xiàn)球在地上(從他的長袖里掉出來的),故作姿態(tài)地說:“這是你‘丟失’的球?!笔膛芽腿说你U筆刀藏在他主人的房子里,以后在桌布下面發(fā)現(xiàn)了,就會裝作得意洋洋的樣子拿出來給人看。在這種情況下,“面子”是保住了。一個仆人不小心丟失了一件物品,他知道他必須賠償,或者從他的工錢里扣除相當(dāng)?shù)臄?shù)目,于是他提出辭職,并清高地說:“那錢抵賠那銀匙子吧,我不要了?!边@樣,他的“面子”沒有損傷。一個人明明知道一筆屬于他的債款無法收回來,也要到欠債人那里去,嚴厲地恐嚇一番,以此表明他胸中有數(shù)。他沒要到錢,但保住了他的“面子”。這樣才能保證他將來放債時不再討不回錢。一個仆人失職,或者拒絕履行一些職責(zé),當(dāng)他確知主人要辭退他時,就會重復(fù)以前的過失,辭職,保住他的“面子”。
對我們來說,保住“面子”,然后送了性命,似乎是很不值得的。 但是我們聽說中國的地方官,作為 一種特殊的恩惠,被殺頭的時候準(zhǔn)許穿著官服,以保住他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