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在長安做國子學(xué)博士期間,非常賞識著名詩人李賀。在中國詩壇上,人們習(xí)慣把李白叫詩仙,把杜甫叫詩圣,把王維叫詩佛,而把李賀叫詩鬼。李賀只活了二十七歲,但是他的詩對后世影響很大。毛澤東有兩句詩:“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這個“天若有情天亦老”就是從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里面原封不動借用來的。毛澤東還有一句詞,叫“一唱雄雞天下白”,這也是從李賀《致酒行》“雄雞一聲天下白”中點化出來的。
韓愈非常欣賞李賀。據(jù)說有一天韓愈下班回家,非常疲勞,就把腰帶解開來,準(zhǔn)備休息。突然門人遞進(jìn)來一個詩卷,說是有個叫李賀的年輕人想求見。韓愈很疲勞,本來不想見,把這個詩卷翻開,看見第一首詩頭兩句是“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趕緊把腰帶束起來,馬上就見。為什么?這是人才啊。
李賀這么年輕,這么有才華,又是李唐王朝宗親的后代,按道理能夠很順利地考上進(jìn)士呀!韓愈也鼓勵李賀去考,可是李賀這輩子卻注定考不成進(jìn)士了。為什么呢?原來是李賀父親的名字有問題。李賀參加科舉考試跟他父親叫什么有關(guān)系嗎?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了。他父親叫李晉肅,這個晉,跟進(jìn)士的進(jìn)是同音字,犯了忌諱,所以不能考。在中國古代,避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這么說吧,你說話和寫文章中,都不能出現(xiàn)皇帝、孔子以及你的長輩的名字。比方說,唐太宗叫李世民,那么,你的言語文章中都不能出現(xiàn)這“民”字。要說民生,不行,只能用人來代替民,叫人生,可這意思就不一樣了。
據(jù)說宋代有一個官員叫田登,過元宵節(jié)了,要點燈啊,按規(guī)矩官府應(yīng)該貼出告示說,可以點燈三天??蛇@“燈”跟他那“登”犯忌諱了,怎么辦?那就把“燈”改成“火”吧!結(jié)果最后貼出的告示成了:準(zhǔn)許百姓放火三天。后來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就從這兒來的。我們現(xiàn)在講到這些覺得很可笑,但當(dāng)時的實際情況就是如此。
那么你想,如果在這種情況下李賀去參加科舉考試,那擺明是對自己父親的不尊重,不恭敬,會被唾沫星子淹死的,他敢去嗎?李賀也許不敢去,但是韓愈不愿意看著李賀這個人才被僵死的避諱制度害得沒有了前途,他要為李賀辯護(hù),他要冒傳統(tǒng)輿論之大不韙,為李賀說話!
韓愈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叫《諱辯》,為李賀辯護(hù)。韓愈說,所謂的避諱無非是兩種情況。第一,你不能兩個字都避諱,比方說李世民,你不能連“世”也避了,連“民”也避了,那人就沒法說話了,也沒法寫文章了,所以倆字里頭避一個就可以。第二,從古至今,約定俗成,凡是同音字,就不必避諱了?!皶x”與“進(jìn)”是同音字,按理是可以不避諱的。就算非得避,那不是還有一個“肅”字嗎?
最后,韓愈講了一句很尖銳的話,這話比較厲害,他說:“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jìn)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如果他爸爸叫李晉肅他不能考進(jìn)士科,他爸爸如果叫李仁呢?那他就不能做人了?甚至他就不是人了?有這樣的嗎?韓愈是敢于向傳統(tǒng)勢力開炮的,但是李賀沒這個膽子,最終還是沒有去考進(jìn)士。
這就是韓愈的為人與性格。遇到達(dá)官顯貴的壓迫,遇到像李賀這樣的不平之事,他都敢于向傳統(tǒng)勢力開炮,向傳統(tǒng)勢力挑戰(zhàn),更何況這一次,自己立下軍功,還以如此大的熱情,以如此認(rèn)真的態(tài)度寫成這篇碑文,但就這樣被稀里糊涂地否定了,韓愈怎么咽得下這口氣?他怎么能對唐憲宗感到滿意?更何況唐憲宗自從平定了淮西叛軍之后,就開始犯了許多皇帝都很容易犯的錯誤,那就是:一旦做出一件有成績的事情之后,就開始將主要精力、注意力轉(zhuǎn)向追求長生不老。
當(dāng)時唐憲宗才不過四十歲,他對長生不老這件事情非常重視,下了很大的力氣去研究。當(dāng)時有一個道士柳泌,他對唐憲宗說,浙江臺州天臺山中有一種仙草,可以煉出丹藥,吃下去能長生不老,您讓我到臺州做官,我負(fù)責(zé)去采這仙草。唐憲宗腦子一熱,當(dāng)即任命柳泌為臺州刺史。這當(dāng)然是很荒唐的事情,很多大臣上書唐憲宗,勸他取消對柳泌的任命,說你讓他煉丹可以,但是從古至今還沒聽說讓一個跑江湖的術(shù)士做地方最高行政首長的,這不是開玩笑嗎?你猜唐憲宗怎么說?他說這有什么不好的?舉一州郡的力量,來讓你們的國君活得更健康一點,活得更長一點,有什么不好?。磕銈兙瓦@么沒愛心嗎?你們就這么不忠不孝嗎?他這么說,誰還敢反對?
讓韓愈與群臣不滿的不僅是長生不老這件事。自從平定藩鎮(zhèn)叛亂以后,唐憲宗漸生驕奢之心,比較講究吃穿了,比較講究排場了,喜歡聽阿諛奉承了,對于當(dāng)初立下汗馬功勞的大臣如裴度等人,反而生出一種戒備之心。裴度等人對他有所勸諫,他反而認(rèn)為這些人有糾結(jié)朋黨之嫌。唐憲宗本是唐太宗、唐玄宗以來比較優(yōu)秀的皇帝,正是由于他的努力,安史之亂后的唐朝才出現(xiàn)了“元和中興”的局面,但是現(xiàn)在唐憲宗的表現(xiàn),卻讓朝臣們非常憂慮。尤其令韓愈對唐憲宗的不滿達(dá)到頂點的是,當(dāng)時唐憲宗做了一件事,這件事不僅讓韓愈丟掉了他辛苦奮斗了幾十年換來的四品大員的烏紗帽,而且還差點讓他丟掉了腦袋。那么,到底是什么事讓韓愈如此動怒?甚至不惜付出毀滅仕途乃至生命的代價呢?這還得從一節(jié)小小的手指骨說起。
1987年5月,中國考古隊員在陜西扶風(fēng)縣修繕崩塌的法門寺寶塔,這時他們有了一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在塔底一座保存完整的唐代地宮中,珍藏著大量珍貴的國寶級文物!更令他們感到意外的是,文物中居然有四枚手指骨,他們被完整地保存在八層寶函之內(nèi)。經(jīng)專家鑒定與文獻(xiàn)考證,這居然就是在佛教界傳說已久的佛祖釋迦牟尼的佛指骨舍利。其中一枚為真身佛指骨舍利,也就是佛祖釋迦牟尼的真身手指骨,其他三枚為玉制的影骨舍利,也就是為了防止真身手指骨被偷盜而仿造的手指骨,但因為年代久遠(yuǎn),意義特殊,也被認(rèn)為具有與真身佛指骨舍利同等的價值。
大家可能會問:什么是佛指骨舍利呢?舍利,是梵文sarira的音譯,意思是身體、身骨、遺骨,通常指佛祖釋迦牟尼的遺骨。后來也指佛陀、高僧去世后遺留下來的身骨、頭發(fā)或遺體,以及遺體火化后遺留下來的結(jié)晶體,它們都會被作為佛教的圣物而受到尊崇、供奉。
大家可能會接著問:奇怪,距今兩千五百多年的釋迦牟尼,是在古印度去世的,他的手指遺骨怎么會在二十世紀(jì)的中國陜西出土呢?
據(jù)說,當(dāng)初釋迦牟尼的遺體火化后,留下了大量的佛身舍利,其中就包括這枚手指骨舍利。又過了兩百多年后,孔雀王朝的阿育王統(tǒng)一了古印度,為了弘揚(yáng)佛法,他派遣佛教傳教師前往世界各地傳播佛教,更在世界各地建造阿育王塔,供奉佛身舍利。其中在古代中國就建有十九座阿育王塔,法門寺寶塔就是其中第五座寶塔,專門供奉佛指骨舍利。法門寺也因此得到包括唐代君王在內(nèi)的歷代皇帝的修繕建造,逐漸演變成一座皇家寺院,聞名天下。
大家知道么?一千多年前,就是這枚被古代皇家寺院精心供奉,在當(dāng)今世界引起巨大轟動,被歷代佛教信徒頂禮膜拜的釋迦牟尼的佛指骨舍利,卻讓時任唐朝刑部侍郎的韓愈勃然大怒,憤然上書,與當(dāng)朝皇帝唐憲宗發(fā)生了直接的沖突!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原來,元和十三年(818年)年末,剛滿四十歲的唐憲宗突然作出一個重大的決定,就是要舉行盛大而隆重的儀式,將法門寺中的佛指骨迎接到皇宮當(dāng)中供奉。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唐憲宗就派遣宦官率領(lǐng)三十名宮人前往法門寺奉迎佛指骨,迎入皇宮之中,連續(xù)供奉了三天,然后又送往長安城中各大寺院供各方信徒瞻仰膜拜。這一次奉迎佛指骨,規(guī)模宏大,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民百姓,無不趨之若鶩,爭相頂禮膜拜,為此給佛寺施舍錢財,有的人甚至為此傾家蕩產(chǎn),還有的信徒為了表示對佛祖的虔誠,將蠟燭放置在頭頂和手臂上點燃,即便因此而燒傷也在所不惜。總而言之一句話,唐憲宗的這次大規(guī)模的奉迎佛骨的活動,在朝野上下掀起了一股尊崇佛法的巨大浪潮,真是勢不可當(dāng)!
那么,唐憲宗為什么要舉行這次活動呢?這個佛骨到底有什么樣神奇的魔力,能讓當(dāng)時的皇帝,能讓社會各階層都對它如此尊崇呢?
其實奉迎佛骨是唐朝皇帝的一個傳統(tǒng)項目,在唐憲宗之前,已經(jīng)先后有唐太宗、唐高宗、武則天、唐肅宗和唐德宗奉迎過佛骨,據(jù)說是每三十年要奉迎一次。唐憲宗這次奉迎佛骨,與前面那幾位皇帝在本質(zhì)上沒有什么不同,歸結(jié)起來就是兩個目的:第一,以國家的名義來奉迎它,祈求國泰民安,五谷豐登。第二,以個人的名義來奉迎它,那就是祈求長生不老,長命百歲。
韓愈憤而上書,堅決反對這次活動,這就是著名的《論佛骨表》。在奏疏中,韓愈舉了很多例子,說明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前,歷代君主、帝王都是長命百歲:比黃帝在位一百年,活了一百一十歲;顓頊在位七十九年,活了九十八歲;帝嚳在位七十年,活了一百零五歲;堯在位九十八年,活了一百一十八歲;舜和禹都活了百歲。還有周文王活到九十七歲,周武王活到九十三歲。那時候天下太平,老百姓安居樂業(yè)、快活長壽,但是中國還沒有佛教。所以,韓愈的結(jié)論是,沒有佛教,帝王照樣可以長命百歲。
接著,韓愈話鋒一轉(zhuǎn),指出:自從漢明帝時期佛教傳入中國,皇帝們的壽命就開始短了,國運也不昌盛了,他舉例子說:漢明帝在位才僅僅十八年。之后國家動亂,國運不能久長。宋、齊、梁、陳之后,國家宣揚(yáng)佛教越來越積極,可國祚卻越來越短。南朝的梁武帝前后三次傾囊施舍于佛法,窮到連宗廟都供奉不起牛羊,吃飯也只有白天一頓,而且僅僅能吃些蔬菜瓜果。他在位雖然四十八年,但是最后還是遭到叛軍的脅迫,被活活餓死,國家也滅亡了。韓愈的結(jié)論是:信奉佛法,不僅不會國運長久,長命百歲,反而會亡國短命。
韓愈的這道奏章,可以說是針尖對麥芒,對憲宗的行為做了全面的否定,而且言辭激烈,毫不留情!
其實我們也都清楚,什么黃帝、顓頊等人活了幾百歲,在位幾百年,這都是歷史上的傳說,料想在上古時期的君主也不大可能活到那么大歲數(shù),而后來短命的君主也不見得都是因為信奉佛教才短命亡國的。
而且,佛教本來就是一種宗教哲學(xué),是一種宗教信仰,是一種人生智慧,你是否信仰佛教,與你的壽命沒有任何直接關(guān)系。韓愈為什么非得這么說呢?他這樣說無非是要引起憲宗的警醒,說白了,就是要用這樣激烈的話語刺激他,等于拿根棍子在他腦袋上敲,說你看危險不危險?
我們不禁要問,韓愈為什么會對唐憲宗奉迎佛骨這件事情反應(yīng)如此激烈?要知道,唐朝以前的幾個皇帝也都奉迎過佛骨,這又不是唐憲宗的獨創(chuàng),按道理來說是個傳統(tǒng)項目,而且就唐憲宗的目的來說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呀?
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自從安史之亂以來,以韓愈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就在反思唐朝發(fā)生內(nèi)亂的原因。韓愈等人認(rèn)為,要重振大唐雄威,就要推崇儒學(xué)道統(tǒng),就要排斥佛教、道教的影響,只有這樣才能在國家、人民的心中重建皇權(quán)、道德、人倫的權(quán)威。在他看來,佛、道思想是對儒家思想的最大破壞與干擾,因此,必須堅決反對。
第二,在韓愈看來,佛教、道教的教義不講君臣父子之人倫,以禁欲來求得清凈養(yǎng)生,這都有悖于中國傳統(tǒng)的人倫道德,至于佛教徒有時候以斷臂割肉等殘忍的行為來供奉佛祖,來苦修,韓愈認(rèn)為更是違背了儒家“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孝道!
第三,在韓愈看來,奉迎佛指骨這樣的活動干擾甚至破壞了日常的社會生產(chǎn)。他認(rèn)為如果連皇帝都像尊敬圣賢一樣地尊奉佛祖,在佛祖身上大把大把花錢,花時間,那一般的老百姓就更是不顧惜自己的性命了,他們當(dāng)然會成群結(jié)伙從早到晚地頂禮膜拜佛祖,哪兒還有人去關(guān)心生計呢?
第四,在韓愈看來,佛教徒在當(dāng)時不事生產(chǎn),耗費國家財力,卻擁有強(qiáng)大的政治經(jīng)濟(jì)力量,對世俗統(tǒng)治秩序構(gòu)成了巨大的威脅。據(jù)記載,在唐代中期,全國共有佛寺四萬多所,僧尼近三十萬人,他們占有土地上千萬頃,蓄養(yǎng)奴婢十五萬余人,奴役農(nóng)奴五十多萬人,這些僧人不參與社會生產(chǎn),不上交賦稅,直接影響了國家的財政收入,損害了一般老百姓的經(jīng)濟(jì)利益。
看起來韓愈說得也非常有道理呀。這樣一來,唐憲宗有理,韓愈也有理,那到底是誰錯了呢?其實說白了,這件事情當(dāng)中,沒有誰是絕對的對,絕對的錯,唐憲宗的初衷并不算壞,但是韓愈的提醒也絕對有必要,立場不同,觀點就不同。一個9字,正面看是9,倒著看是6,橫著看是の,可要是閉上眼睛,那就什么也沒有。就像我剛才說的,佛教的本質(zhì)是一種哲學(xué)、一種信仰,它的存在是有理由的,你不能因為它有缺陷、不足就企圖消滅它,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對它要有理性的態(tài)度。
其實,韓愈這次之所以大動肝火,最核心的原因就是兩點:
第一,奉迎佛骨沖擊了儒家思想的權(quán)威地位,對它造成了潛在的威脅,這是韓愈絕對不能容忍的。他是儒家孔孟思想堅定的維護(hù)者與繼承者,在藩鎮(zhèn)割據(jù)、朋黨之爭、宦官專權(quán)的嚴(yán)酷政局中,維護(hù)儒家思想的權(quán)威性就是維護(hù)國體的尊嚴(yán),就是維護(hù)國家的統(tǒng)一,也就是維護(hù)皇上。韓愈在這個問題上不會有任何的妥協(xié)。
第二,就是因為那塊《平淮西碑》,韓愈心里肯定是老大的不痛快,再看到唐憲宗目前不盡如人意的表現(xiàn),這心里頭又是氣又是恨又是怨,奉迎佛骨是將所有這一切點燃的導(dǎo)火索。積蓄已久,爆發(fā)起來就像火山噴發(fā)一樣,連韓愈自己可能都控制不住。
大家也許會問,韓愈這樣冒犯,難道憲宗不生氣嗎?韓愈自己也許也意識到這樣說話會惹麻煩,于是他想了一個辦法,開始給皇上戴高帽子,想給皇上一個梯子爬,他緊接著說:
唐高祖李淵當(dāng)初就打算廢除佛法,可惜沒有施行。皇上您英明神武,一定能實現(xiàn)先祖的遺愿。如今我聽說您命令群僧在鳳翔迎接佛骨,建起高樓來觀看,還要把它迎入大內(nèi)皇宮,讓各個寺院傳遞著供奉。我敢斷定陛下您肯定不會被佛法迷惑,您這樣做只不過就是為了祈求福祿祥瑞罷了。恰逢豐收之年百姓安樂,為了順應(yīng)人民的心思,為京城的官員們和老百姓提供一些神奇詭異的娛樂項目,說白了就是一場娛樂秀,讓大家玩玩樂樂而已。您這樣英明決斷怎么會去真的信奉什么佛法呢?問題是老百姓都很愚蠢,他們還以為您是真心信奉佛法呢,要是如此傳播開去,壞影響就太大了!
韓愈自認(rèn)為給皇上一個梯子,皇上爬上去就下不來了,可是你看,他把皇帝尊崇佛法說成是哄老百姓玩兒的游戲,把奉迎佛骨說成是娛樂項目,這哪里是給唐憲宗梯子爬,分明是在給唐憲宗的怒火上澆油嘛!
仿佛是覺得這個梯子還不夠高,帽子還不夠大,也許是相信自己已經(jīng)說服了唐憲宗,韓愈在文章的結(jié)尾居然又說了這么幾句話:
釋迦牟尼本身是個外國人,和我們語言不相通,穿著也不一樣,根本不了解君臣父子的仁義道德,假如他還活著,奉了他們國王的命令來京城朝拜,陛下您也不過就是在接待處見見他,在禮賓司設(shè)宴請他吃頓飯,賞賜他一身衣服,再讓人護(hù)衛(wèi)著他離開,而不能讓他迷惑百姓。更何況佛祖早就死了,一把枯朽的骨頭,是污穢又不吉利的東西,怎么好帶到皇宮里來呢?孔子說:對鬼神要敬而遠(yuǎn)之。古代的諸侯們回朝憑吊的時候,尚且要讓巫師用桃木法具驅(qū)除穢氣,然后再憑吊?,F(xiàn)在無緣無故把腐朽污穢的東西拿來,親自前往觀看,又沒有巫師用桃木法具先行驅(qū)除穢氣,我實在是覺得很可恥!我乞求把這佛骨交給有司衙門,火燒水澆,斬草除根,止住天下人的疑惑,斷絕子孫后代的迷信。佛祖如果在天有靈,能夠作祟制造災(zāi)禍,有什么壞事降臨,就都施加在我的身上吧!上天作證,我決不抱怨后悔!
這段話太要命了,第一,佛祖根本不值得尊重,壓根兒就是個過路的外國人,可憐他的話給一頓飯吃,不可憐的話就讓他走人!第二,所謂神圣的佛指骨不過是死人骨頭,又臟又不吉利,皇上看這種東西,還放在皇宮里,真是可恥!第三,趕緊將這死人骨頭燒毀了去,斷絕后代子孫的迷信活動!第四,非常有承擔(dān)地宣布,有什么災(zāi)禍就加在我身上吧!
綜合來看,這篇奏章無非表達(dá)了這樣幾個要點:信佛的君王短命亡國,唐憲宗要是信佛,也會如此;佛指骨是骯臟不吉利的東西,憲宗頂禮膜拜它是可恥的,應(yīng)當(dāng)毀掉佛指骨;奉迎佛指骨是一場滑稽的游戲,如果繼續(xù)下去,就是真的愚蠢!
這篇奏章呈上去的效果可想而之。
唐憲宗大怒,把這道奏章放在宮里整整看了一天,第二天拿給宰相們看,發(fā)誓要砍韓愈的腦袋!幾位宰相都勸唐憲宗說:韓愈這個人,上書觸犯皇上,的確是罪過不小,但是念在他忠心為國的份上,您就對他寬容一點兒吧,以便給后來勸諫上書的人做一個榜樣。
唐憲宗說:韓愈說我尊崇佛法太過分,這我都能容忍,寬容,可是卻胡扯什么東漢以來凡是尊崇佛法的君王都短命亡國,說話怎么能這么刻薄呢?韓愈是一介人臣,怎么敢如此狂妄地對待皇上?不能赦免他!
大家一看唐憲宗真的生氣了,于是上至皇親國戚,下至朝廷官員,都開始紛紛為韓愈求情,認(rèn)為死罪太重,還是應(yīng)該就事論處,于是再三懇求,最終判處他被貶潮州刺史。
其實說句實話,唐憲宗對于韓愈還是比較寬容的。從唐憲宗的話里能夠聽出來,他對于韓愈之所以上這篇奏章的真實意圖是非常清楚,也是非常理解的,但是作為一個皇帝,特別是作出了一些成績的皇帝,一個正在謀求長生不老的皇帝,韓愈那些短命亡國的言論刺激了他,這是他不能容忍的。將韓愈貶為潮州刺史,這是一個憤怒的決定。
而從韓愈這一方來說,為了維護(hù)自己的政治理想,為了維護(hù)儒家的道德倫理權(quán)威,為了大唐王朝的江山社稷,也為了皇上的尊嚴(yán)與圣明,韓愈乃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且勸諫皇上本不是刑部侍郎韓愈的職責(zé),這更加顯示了韓愈超凡的膽略與政治勇氣。這一方面說明韓愈的確是一個大大的忠臣,另一方面也說明韓愈的確具有一種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氣概,對韓愈來講,一切與他的政治理想、政治抱負(fù),與唐朝的統(tǒng)一、安定、尊嚴(yán)對立的事情都是他要反對的。韓愈真不愧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在八大家當(dāng)中,韓愈也許是唯一一個如此直接而毫不留情地諷諫皇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