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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名春:廖名春:《老子》首章新釋
2016-01-20 14087

老子》首章在《老子》思想研究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歷代討論的論作不勝枚舉。但對《老子》首章的本義究竟如何解讀,仍然是一個有待探討的問題。下面,本文試對《老子》首章的各句逐一討論,并對其主旨作一辨析。不妥之處,敬請批評。

  一、“上道”與“上名”

  《老子》首章的第一段,王弼本作: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王弼,第82頁)

  帛書甲本作: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老子甲本及卷后古佚書圖版》,第93行,見《馬王堆漢墓帛書(壹)》)

  帛書乙本作:

  ■道可道也□□□□□□□□□恒名也。(《老子乙本及卷前古佚書圖版》,第218行上,見同上)

  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本(以下簡稱“北大漢簡本”)作:

  ·道可道非恒道殹名可命非恒名也。(見榮新江主編)這一段的斷句河上公本與帛書甲本同,后人雖有種種不同的標(biāo)點(diǎn),但要想推倒古人,也并不容易。

  異文的問題則沒有如此簡單。首先是虛詞。帛書甲本每句末尾都有“也”字,帛書乙本雖有殘損,但從現(xiàn)有部分看,應(yīng)該也是一樣的。句尾的“也”字表示停頓語氣,起到了斷句的作用,這與帛書甲本的標(biāo)點(diǎn)符號所起到的作用基本相同。王弼本、河上公本四句后都沒有語氣詞“也”字,雖然簡潔,但也給后人的胡亂標(biāo)點(diǎn)開了方便之門。張政烺(1912—2004)說:“帛書本《老子》上卷有尾題‘德三千卌(四十)一’,下卷有尾題‘道二千四百廿六’,相加即總字?jǐn)?shù),共5467字,這是關(guān)于《老子》字?jǐn)?shù)的最早記錄。古人取成數(shù),所以說‘五千言’。東漢張魯所傳‘系師本’為了要符合‘五千言’之?dāng)?shù),想方設(shè)法壓掉字?jǐn)?shù),除抹去兮乎者也等虛字外,還刪掉不少關(guān)系比較大的字句,所以唐代的通行本多是4999字。”(張政烺,第48—49頁)因此,帛書本的這些語氣詞“也”字,應(yīng)該是被后人刪去的。

  北大漢簡本則處于兩者之間,其分句后沒有語氣詞,但復(fù)句后則有。其“道可道非恒道”后不用“也”而用“殹”,從其下文皆用“也”來看,當(dāng)為借字?!豆盼脑贰な奈摹罚骸皼F殹沔沔?!闭麻宰ⅲ骸皻〖匆沧?,見《詛楚》及秦斤,下同。”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秦人借為語詞……然則周秦人以‘殹’為‘也’可信?!对姟分狻?,偁《詩》者或用‘也’為之,三字通用也。”朱琦《說文叚借義證》:“案‘’即‘也’字?!畾 ?、‘也’一聲之轉(zhuǎn)。”《睡虎地秦墓竹簡·語書》:“自從令、丞以下智而弗舉論,是即明避主之明法殹,而養(yǎng)匿邪避之民?!瘪R王堆漢墓帛書《經(jīng)法·道法》:“法者,引得失以繩,而明曲直者殹?!币浴皻 贝耙病笔乔氐?、楚地的習(xí)慣。由此看來,北大漢簡本很可能為楚人所書。

  《韓非子·解老》有引為:“道之可道,非常道也?!边@較各本又多出一“之”字。此一“之”字,雖然強(qiáng)調(diào)“道”與“可道”的領(lǐng)屬關(guān)系,也當(dāng)是后人所衍。

  實(shí)詞的異同問題則更大。王弼本、帛書甲本的“名可名”,北大漢簡本作“名可命”?!懊迸c“命”音義皆同,自然可以通用。但北大漢簡本要如此寫,恐怕是為了區(qū)別動詞與名詞的不同,有其深意焉。

  最大的問題是以王弼本、河上公本為代表的今本系統(tǒng)的“?!?,在帛書甲本、帛書乙本、北大漢簡本中都寫作了“恒”,無一例外。一般的解釋是:“‘恒’、‘?!x同。漢時因避孝文帝劉恒諱,改‘恒’字為‘?!!保ǜ呙?,第221頁)也就是說,“恒”為本字,“?!睘闈h文帝劉恒以后改。

  不過,《韓非子·解老》卻說:

  夫物之一存一亡,乍生乍死,初盛而后衰者,不可謂“?!?。唯夫與天地之剖判也具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謂“?!?。而“常”者,無攸易,無定理。無定理,非在于常所,是以不“可道”也。圣人觀其玄虛,用其周行,強(qiáng)字之曰“道”,然而可論。故曰:“道之可道,非常道也?!边@里,不但引文是作“?!?,其說解還是屢屢稱“常”。當(dāng)然,人們也可以說,《韓非子·解老》的這些“常”字并非先秦舊書的原貌,都是在流傳的過程中為后人所改。原因也還是漢人避孝文帝劉恒的諱。不管是作“常道”、“常名”,還是作“恒道”、“恒名”,古今的主流認(rèn)識都是一致的。王弼注:“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贬屨哒J(rèn)為:“‘指事造形’指可識可見有形之事或物,非永存恒在也;‘不可道’之‘道’,‘不可名’之‘名’,則永存恒在?!倍啊愕馈^永存恒在之道”,“‘恒名’指永存恒在之名”。(同上,第221-222頁)可見,所謂“常道”、“常名”與“恒道”、“恒名”意義上并無區(qū)別。

  《老子》雖然號稱《道德經(jīng)》,但以王弼本、河上公本為代表的今本系統(tǒng)里,卻是不分篇的,沒有《上經(jīng)》、《下經(jīng)》或《道經(jīng)》、《德經(jīng)》之別?!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記載:“于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彼稳酥x守灝《混元圣紀(jì)》引《七略》:“劉向讎校中《老子》書二篇……定著二篇,八十一章?!渡辖?jīng)》第一,三十七章,《下經(jīng)》第二,四十四章?!笨梢娝抉R遷、劉向所見之《老子》是分為《上經(jīng)》、《下經(jīng)》的。而北大漢簡本《老子》也正是如此。其相當(dāng)于帛書本《德經(jīng)》第一章的第二簡,其背面上端寫有“老子上經(jīng)”四字;其篇末記:“·凡二千九百卌二”。其相當(dāng)于帛書本《道經(jīng)》第一章的第一簡,背面上端寫有“老子下經(jīng)”四字,其篇末記:“·凡二千三百三”。(韓巍,第16-18頁)而上述的所謂《上經(jīng)》到了帛書《老子》中,則成了《德經(jīng)》,而所謂《下經(jīng)》則成了《道經(jīng)》。這些說明,《老子》分上、下經(jīng)或以“德”、“道”名篇的傳統(tǒng)應(yīng)該很早,不會晚于戰(zhàn)國。它很有可能反映了《老子》一書的早期面貌。

  原本《老子》是以《上經(jīng)》、《下經(jīng)》或《德經(jīng)》、《道經(jīng)》兩兩對舉的這一結(jié)構(gòu)特點(diǎn),可以給我們以啟發(fā)。王弼本的第三十八章即北大漢簡本的《老子下經(jīng)》、帛書本的《德經(jīng)》開篇就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边@里的“上德”與“下德”兩兩相對,“‘上德’即最上之品德”(古棣、周英,第271頁),當(dāng)無疑義。

  《老子·德經(jīng)》開篇就說“上德”如何如何,這是無意的還是有意的?筆者傾向于后者。這一認(rèn)識如能成立,我們對《老子·道經(jīng)》開篇所謂“常道”內(nèi)涵的認(rèn)識就會有所突破。

  筆者認(rèn)為,正如《老子·德經(jīng)》開篇就言“德”一樣,《老子·道經(jīng)》開篇言“道”正是點(diǎn)題。正因如此,這里的“常道”也當(dāng)如《老子·德經(jīng)》的“上德”一樣,讀為“上道”,訓(xùn)為“最上之道”。馬王堆漢墓帛書《道原》:“上道高而不可察也,深而不可則(測)也?!保ā恶R王堆漢墓帛書(壹)》,第87頁)《韓非子·八經(jīng)》:“故以一得十者,下道也;以十得一者,上道也?!笨梢?,在先秦“上道”也是成辭。俞樾(1821—1907)很早就有了這樣的意見。他說:

  “?!迸c“尚”古通。《史記·衛(wèi)綰傳》“劍尚盛”,《漢書》“尚”作“常”?!稘h書·賈誼傳》“尚憚,以危為安”,《賈子·宗首》篇“尚”作“?!?。并其證也。尚者,上也。言道可道,不足為上道;名可名,不足為上名。即“上德不德”之旨也。河上公以上篇為《道經(jīng)》,下篇為《德經(jīng)》。《道經(jīng)》首云:“道可道,非尚道?!薄兜陆?jīng)》首云:“上德不德。”其旨一也。(俞樾,第143頁)這一意見足以鑿破混沌,可謂先得我心。但俞樾的意見并沒有引起重視,尤其是帛書甲、乙本《老子》出土以來。原因是帛書本、北大漢簡本“常”作“恒”,人們都以“恒”為本字,遂下意識地否定了“恒道”、“恒名”讀為“尚道”、“尚名”的可能,否定了《道經(jīng)》篇首“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與《德經(jīng)》篇首“上德不德”之間的呼應(yīng)關(guān)系。其實(shí),“恒”既能與“?!蓖ㄓ茫c“尚(上)”通用也自然不成問題。于省吾(1896—1984)《雙劍誃管子新證》卷三“故曰法者不可恒也”條曰:

  按“恒”上脫“不”字是也。惟俞謂“恒”為“慎”字之誤則非?!昂恪北緫?yīng)作“常”,此漢人避諱所改。如“常山”亦作“恒山”、“田?!币嘧鳌疤锖恪?。此例古籍習(xí)見?!俺!薄ⅰ吧小惫磐?,金文“?!弊滞ㄗ鳌吧小薄4酥^“法者不可不崇尚也”。下云“故明王之所恒者二”,“此二者主之所恒也”,“恒”均應(yīng)作“?!?,讀為“尚”。(于省吾,第233頁)《管子》的此三“恒”字都當(dāng)讀為“尚”,帛書《道經(jīng)》篇首的“恒道”、“恒名”自然也可讀為“尚(上)道”、“尚(上)名”。所以,我們不能因?yàn)椴瘯滓冶尽⒈贝鬂h簡本的三“恒”字,影響了對《老子》本身邏輯的理解。

  治《老子》者,多將“道”視為其哲學(xué)的最高范疇。從《老子》首章“上道”與“上名”并稱來看,“道”與“名”其實(shí)是相等的,故將“道”視為最高范疇并不合適。韓愈《原道》謂:“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弊鳛椤疤撐弧钡摹暗馈?,其內(nèi)涵并不確定。因此,各家有各家的“道”,自然也有高低上下之分。

  二、“無”與“有”

  《老子》首章的第二段王弼本作:“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辈瘯?、乙本作:“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北大漢簡本同,只是“無”寫作了“無”。

  以王弼本為代表的今本系統(tǒng)“天地”二字,出土的三本都作“萬物”,而《史記·日者列傳》所引《老子》也作“萬物”,這說明“萬物”當(dāng)是故書的面貌。其實(shí),從王弼注“則為萬物之始”看,王弼本原來也作“萬物”(馬敘倫,第31頁;蔣錫昌,第4頁),所謂的“天地”當(dāng)為后人所改。

  出土的三個本子都有“也”字,而以王弼本為代表的今本系統(tǒng)皆無,說明這個“也”字當(dāng)為故書原有。

  《史記·日者列傳》載宋忠有“此《老子》之所謂‘無名者萬物之始也’”說。王弼注:

  凡有皆始于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言道以無形“無名”始成萬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玄之又玄”也。從“及其有形‘有名’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看,其是以“有名”為讀;從“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看,其是以“無名”為讀,與宋忠同。河上公注也說:

  “無名”者謂道,道無形,故不可名也?!笆肌闭叩辣疽玻職獠蓟?,出于虛無,為天地本始也?!坝忻敝^天地。天地有形位陰陽,有柔剛,是其“有名”也?!叭f物母”者,天地含氣生萬物,長大成熟,如母之養(yǎng)子也。后來的注家多本此說,以“無名”、“有名”為讀。其理由近人蔣錫昌(1897—1974)說得很清楚:

  按天地未開辟以前,一無所有,不可思議,亦不可名,故強(qiáng)名之曰“無名”……迨天地既辟,萬物滋生,人類遂創(chuàng)種種名號以為分別,故曰“有名”。質(zhì)言之,人類未生,名號未起,謂之“無名”;人類已生,名號已起,謂之“有名”。故“無名”、“有名”,純以宇宙演進(jìn)之時期言?!?a target="_self">莊子·天地》:“泰初有無,無有無名。”此莊子以“無名”為泰初之時期也?!盁o名”為泰初之時期,則“有名”為泰初以后之時期也明矣……三十二章“道常無名”,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四十章“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道”、“無”二字與“無名”同為萬物之始,可見“無”即“無名”,“無名”即“道”也?!坝忻?、“無名”為《老子》特有名詞,不容分析。三十二章:“道常無名……始制有名”;三十七章:“吾將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四十一章:“道隱無名”。(蔣錫昌,第4-6頁)但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卻載宋人司馬光、王安石“皆于‘有’、‘無’字下斷句,與先儒不同”。他們的讀法近代以來影響愈來愈大。高亨(1900—1986)說:“梁先生曰:‘以“無”名彼天地之始,以“有”名彼萬物之母?!喟矗合壬f是也。四十章曰:‘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雌涿髯C?!保ǜ吆?,第2頁)古棣(1919—2005)進(jìn)一步指出:“《老子》書中,凡言‘無名’者,都是說道本來沒有名字,上引三處都是從道‘無名’(沒有名字)這方面說的;但是又要勉強(qiáng)地給它起名字,把它叫做‘無’、叫做‘有’。所以不能以彼例此;在此章如讀作‘無名’、‘有名’就捍格不通了?!疅o名’,怎么能成了萬物的創(chuàng)始者?‘有名’怎么成了萬物的母親?也不能說給它起個名叫‘無名’,起個字叫‘有名’,這于理難通?!保ü砰?、周英,第4-5頁)

  梁啟超、高亨、古棣的意見是正確的。“天下萬物生于有”,所以以“有”“名”彼“萬物之母”;“有生于無”,所以以“無”“名”彼“萬物之始”。這里的“無”應(yīng)該是宇宙的本體,是《老子》書中最高的哲學(xué)范疇。這一道理,在下面的文字里將更加清楚。

  三、“尚無”與“尚有”

  《老子》首章第三段王弼本作: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帛書甲本作:

  □恒無欲也以觀其眇恒有欲也以觀其所噭。

  帛書乙本作:

  故恒無欲也□□□□恒又欲也以觀亓所噭。帛書甲、乙本兩句“欲”后都有“也”字,而以王弼本為代表的今本系統(tǒng)則無。

  自王弼、河上公以來,注家都是以“常無欲”、“常有欲”為讀。而宋人司馬光、王安石、蘇轍、范應(yīng)元、林希逸、白玉蟾等則以“常無”、“常有”為讀,明人陳景元、釋德清,清人楊文會,日人大田晴軒(明治年間),近人易順鼎(1858—1920)、馬敘倫(1885—1970)等同。其理由今人古棣之說可謂集大成。(參見古棣、周英,第6-13頁)而俞樾雖以“常無”、“常有”斷句,卻將“常無”、“常有”讀為“尚無”、“尚有”,他說:

  “?!弊忠郎衔淖x作“尚”。言尚無者欲觀其微也,尚有者欲觀其歸也。下云“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正承“有”、“無”二義而言。若以“無欲”、“有欲”連讀,既“有欲”矣,豈得謂之“玄”乎?(俞樾,第143頁)這一反詰抓住了《老子》的內(nèi)在邏輯,可謂擊中了以“常無欲”、“常有欲”為讀的要害。但馬王堆帛書甲、乙本其“無欲”、“有欲”后皆有“也”字,從字面上看,顯然當(dāng)讀為:“故恒無欲也,以觀其眇(妙)。恒有欲也,以觀其所噭。”?。ā恶R王堆漢墓帛書(壹)》,第10頁)這樣,“常無”、“常有”的斷句就遇到了帛書甲、乙本極大的挑戰(zhàn),當(dāng)代學(xué)者們因而又多回到王弼注斷句的老路上。(參見許抗生,第138-139頁;高明,第225-226頁;劉笑敢,第93-95頁)

  筆者認(rèn)為上述意見中,俞樾說最為有見;但也有一些值得補(bǔ)充的地方。

  首先,此處的兩“欲”字,當(dāng)訓(xùn)為“可”或“能”?!秶Z·晉語四》:“我欲擊楚,齊、秦不欲,其若之何?”《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作:“我欲戰(zhàn)矣,齊、秦未可,若之何?”“齊、秦不欲”即“齊、秦未可”,是“欲”與“可”義同?!俄n詩外傳》卷九:“上無明王,下無賢方伯,王道衰,政教失,強(qiáng)陵弱,眾暴寡,百姓縱心,莫之綱紀(jì)。是人固以丘為欲當(dāng)之者也。丘何敢乎!”“欲當(dāng)之者也”,即“能當(dāng)之者也”,“欲”義為能?!秴问洗呵铩そ罚骸盁o道與不義者存,是長天下之害而止天下之利,雖欲幸而勝,禍且始長?!薄半m欲幸而勝”,即“雖能幸而勝”?!俄樏瘛罚骸拔耐醴菒呵Ю镏?,以為民請炮烙之刑,必欲得民心也?!薄氨赜妹裥囊病奔础氨啬艿妹裥囊病?。所以,“故尚無,欲以觀其妙;尚有,欲以觀其徼”,即“故尚無,可以觀其妙;尚有,可以觀其徼”。這里的兩“欲”字,都不能訓(xùn)為“將”,而是可、能的意思;所謂“欲以”,都是能夠以此、可以憑此之意。俞樾據(jù)唐景龍本,以為兩“以”字當(dāng)無(俞樾,第143頁),顯然有誤。

  王弼本的“徼”字,王弼注訓(xùn)為“歸終”,河上公注為“歸”,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訓(xùn)為“邊”,蔣錫昌釋為“求”。馬王堆帛書甲、乙本都作“所噭”,高明以為“徼”為本字,也依蔣訓(xùn)為“求”。(高明,第225-226頁)朱謙之(1899—1972)曰:

  宜從敦煌本作“曒”。十四章“其上不曒”,景龍本亦作“曒”,是也?!兑磺薪?jīng)音義》……卷七十九、卷八十三引:“說文‘曒’從日,敫聲,二徐本無?!碧餄撛唬骸鞍富哿找钝n》‘明也’,《韻會》云‘明也’,未著所出?!对姟贰腥鐣萑铡?,《詩》傳云:‘曒,光也?!墩f文》古本舊有‘曒’字,后世或借用‘皎’?!ā?,月之白也,《詩》‘月出皎兮’是也?;蚪栌谩墶?,白玉之白也,《論語》‘皦如’是也。字義各有所屬,‘有如曒日’之‘曒’,碻從日,不從白也?!保ā兑磺薪?jīng)音義》引《說文箋》卷七)經(jīng)文“常無觀其妙”,妙者,微眇之謂,荀悅《申鑒》所云:“理微謂之妙也?!薄俺S杏^其噭”,“曒”者,光明之謂,與“妙”為對文,意曰理顯謂之曒也。(朱謙之,第6-7頁)其說是。王弼本的“徼”、帛書甲乙本的“噭”,本字當(dāng)從敦煌本作“曒”訓(xùn)為“明”。

  “尚無,欲以觀其妙;尚有,欲以觀其所曒”,是說崇尚“無”,可以體悟到理之微妙;而崇尚“有”,則只可以觀察理之顯明,也就是表面。“尚無”與“尚有”兩相對比,“尚無”遠(yuǎn)勝于“尚有”,其推崇“無”之主旨,躍然而出。

  易順鼎曰:“按《莊子·天下》篇:‘老聃聞其風(fēng)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o有’即此章‘常無’、‘常有’,以‘常無’、‘常有’為句,自《莊子》已然矣。”(轉(zhuǎn)引自朱謙之,第6頁)易說當(dāng)本于由宋入元的丁易東。(參見蔣錫昌,第8頁;古棣、周英,第7頁)其云:“以‘有’字、‘無’字絕句者,本于《莊子》。蓋《莊子·天下》篇言‘建之以常無有’者,正指此段‘常無’、‘常有’之說也。”(劉惟永《道德真經(jīng)集義》卷四引石潭曰,見張繼禹主編,第316頁)

  丁易東此說影響頗大,今之“以‘有’字、‘無’字絕句者”多好援引。但它其實(shí)是對《莊子·天下》篇的誤讀。以《莊子·天下》篇“建之以常無有”為“建之以‘常無’、‘常有’”,有兩大問題:一是不合語法。以“建之以常無有”為“建之以‘常無’、‘常有’”,很難找出先例,明顯違反上古漢語的語言規(guī)律。二是違反《老子》的本義。如上所述,《老子》首章此段“尚無”與“尚有”兩相對比,強(qiáng)調(diào)的是“尚無”而非“尚有”,用《周易·系辭傳》的語言來說,是“天尊地卑”,而非“乾坤并建”。如果說“建之以常無有”是“建之以‘常無’、‘常有’”,不合《老子》的本意。因此,當(dāng)另作別解。

  筆者認(rèn)為,《莊子·天下》篇的“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當(dāng)讀為“建之以‘尚無’,又主之以‘太一’”。“有”與“又”互用,出土文獻(xiàn)與傳世文獻(xiàn)例證頗多,此不煩舉。所謂“常無”即“尚無”,“建之以‘尚無’”正概括了《老子》首章此段之意。而“又主之以‘太一’”,傳統(tǒng)的說法皆未中的。李學(xué)勤認(rèn)為郭店《老子》丙組與《太一生水》就是一篇,是“道家后學(xué)為解釋《老子》所增入”,“荊門郭店楚簡《老子》可能系關(guān)尹一派傳承之本,其中包含了關(guān)尹的遺說”。(李學(xué)勤,第161、164頁)這一說法給《莊子·天下》篇“關(guān)尹、老聃”“又主之以‘太一’”說找到了根據(jù)。所以,從《莊子·天下》篇來看,以“尚無”為讀,言之成理。

  以“無”、“有”為讀,最大的問題是帛書甲、乙本“欲”后的兩“也”字。根據(jù)帛書甲、乙本,的確不能在“無”、“有”后斷句。我們不能說是帛書的抄手抄錯了,因?yàn)榧词辜妆境e了,乙本也不會錯??梢姴瘯?、乙本“欲”后的兩“也”字淵源有自,是其戰(zhàn)國時期的祖本已經(jīng)如此。

  但文獻(xiàn)學(xué)家嚴(yán)靈峰(1903—1999)、王叔岷(1914—2008)、古棣等為什么都堅(jiān)持“無”、“有”為讀,以帛書甲、乙本為誤呢?這主要還是取決于《老子》的內(nèi)在邏輯。只有去掉帛書甲、乙本的這兩個“也”字,文本前后的思想才能貫通。

  其次也要看到,在現(xiàn)行的《老子》各本中,帛書甲、乙本畢竟也只是其中最有權(quán)威的本子之一,不能說是唯一。如傅奕本是唐初傅奕主要依據(jù)北齊武平五年(574年)徐州項(xiàng)羽妾墓出土古本校定的,雖不免有后人改動,但大體可據(jù)范應(yīng)元《老子道德經(jīng)古本集注》所引傅奕本文字加以訂正。傅奕本出自項(xiàng)羽妾墓,與帛書甲、乙本時間相當(dāng),皆無“也”字。北大漢簡本據(jù)說也沒有這兩個“也”字。因此,我們不能說帛書甲、乙本就是唯一的選擇。

  高明自己就承認(rèn):“帛書《老子》甲、乙本在當(dāng)時只不過是一般的學(xué)習(xí)讀本,皆非善本。書中不僅有衍文脫字、誤字誤句,而且使用假借字也極不慎重?!保ǜ呙?,第5頁)

  最有趣的是今本《老子》第三十七章的“道常無為而無不為”,在帛書《老子》的甲、乙本中,均作“道恒無名”;而第四十八章的“無為而無不為”六字,帛書甲本、乙本則全殘。高明、鄭良樹都認(rèn)為:老子談“無為”,談“無以為”,老子不談“無不為”。(高明,第421-425頁;鄭良樹,第178頁)學(xué)界曾一時皆以帛書本為是,今本為誤。但郭店簡本出,其相當(dāng)于今本第四十八章的乙組“為學(xué)日益”章赫然就有“亡為而亡不為”句。這一教訓(xùn)難道不值得吸取嗎?(參見廖名春,第148-159頁)

  所以,當(dāng)帛書本與《老子》的內(nèi)在邏輯發(fā)生矛盾時,我們應(yīng)該優(yōu)先考慮其內(nèi)在的邏輯,要以能說清楚文本的思想為先。正確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既要極其重視帛書本,但又不能唯帛書本是從。因此,盡管帛書甲、乙本兩句“欲”后都有“也”字,我們還是要以“尚無”、“尚有”為句,將此段讀為:“故尚無,欲以觀其妙;尚有,欲以觀其所曒?!?/p>

  四、“同”與“異”

  《老子》首章第四段王弼本作:“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河上公本、范應(yīng)元本等同。帛書甲本作:“兩者同出異名同胃玄之有玄眾眇之[門]”。帛書乙本作:“兩者同出異名同胃玄之又玄眾眇之門”。王弼本與帛書本的差別主要在前兩句上。誰是誰非,值得斟酌。筆者認(rèn)為從邏輯上言,王弼本應(yīng)該勝過帛書本。

  “兩者”謂何?學(xué)人們見解不一。王弼注:“‘兩者’,‘始’與‘母’也?!焙由瞎ⅲ骸啊畠烧摺^‘有欲’‘無欲’也?!狈稇?yīng)元注:“‘兩者’,‘常無’與‘常有’也?!蓖醢彩ⅲ骸啊畠烧摺小?、‘無’之道,而同出于道也?!庇衢性唬骸啊藘烧咄龆惷和^之玄’,正承‘有’、‘無’二義而言。”(俞樾,第143頁)高亨曰:“‘兩者’,謂‘有’與‘無’也?!保ǜ吆?,第3頁)張松如(1910—1998)云:“細(xì)審文義,當(dāng)是承上兩句‘其妙’、‘其徼’而言,也就是說的無名自在之道的微妙與有名為我之道的運(yùn)行這兩個方面?;蛟唬骸畠烧摺瘡街浮馈c‘名’,即‘恒道’與‘可道’、‘無名’與‘有名’,此義自可與‘其妙’、‘其徼’相通?!保◤埶扇?,第6頁)這些注釋中,可信的應(yīng)是俞樾和高亨說。

  上文“故尚無,欲以觀其妙;尚有,欲以觀其所曒”,比較了“尚無”、“尚有”的高下,強(qiáng)調(diào)“尚無”遠(yuǎn)勝于“尚有”,突出“無”的重要。這里接著繼續(xù)比較“無”、“有”的異同,揭示其價值的不同?!按藘烧咄龆惷笔强傉f。“同出”即下文“同謂之玄”,是言“無”、“有”之同?!爱惷笔茄浴盁o”、“有”之不同,下文“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是說“無”、“有”之異,也就是“無”、“有”價值不同之處?!坝小彪m然與“無”同謂之“玄”,但“有”只是一般的“玄”,而“無”則是“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遠(yuǎn)遠(yuǎn)勝過了“有”。因此,這一段話當(dāng)標(biāo)點(diǎn)為:“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p>

  把握了這一段文字的邏輯思路,就會發(fā)現(xiàn)帛書本“兩者同出異名同胃”之說有問題?!巴浮比绻恰巴^”“玄之又玄,眾眇(妙)之門”,則既看不出“無”、“有”之異,而且甲本“胃”字后還有斷句標(biāo)志“”,因此“同謂”與“玄之又玄,眾眇(妙)之門”之間肯定不能連讀。如果以“異名同胃”連讀,則“異名”與“同胃”矛盾。因?yàn)榧仁恰爱惷?,所“胃(謂)”就應(yīng)當(dāng)不“同”,而不應(yīng)當(dāng)“同胃(謂)”。所以,我們只能說帛書本“同胃(謂)后有脫文,至少脫落了一個“玄”字。如果是“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的話,這些矛盾就自然消除了。從帛書甲、乙兩本皆作“兩者同出異名同胃”來看,這并非帛書抄手之誤,而是其祖本的問題。應(yīng)該早在戰(zhàn)國時期,“玄”字就脫落了。其原因非常簡單,第一個“玄”字本來應(yīng)當(dāng)是重文,作“玄=”,后來重文符號“=”被抄手抄漏了,“兩者同出異名同胃玄=之又玄眾眇之門”就成了“兩者同出異名同胃玄之又玄眾眇之門”。少了一個“玄”字,“兩者同出異名同胃”自然就不通了。不懂得這一點(diǎn),盲目地迷信帛書本,不敢正視帛書本的錯誤,決不是科學(xué)的態(tài)度。

  不過,帛書本的異文也自有用處。陳景元《道德真經(jīng)藏室纂微篇》以“此兩者同”為句,吳澄、釋德清同。嚴(yán)復(fù)也說:“‘同’字逗,一切皆從同得。”高本漢(Klas Bernhard Johannes Karlgren,瑞典,1889—1978)更提出“同”、“名”為韻作根據(jù)。古棣本之。(參見古棣、周英,第13-14頁)朱謙之曾經(jīng)指出:“惟‘同出’、‘異名’為對文,不應(yīng)于‘同’字?jǐn)嗑洹!保ㄖ熘t之,第7頁)但人多不信。帛書本作“兩者同出異名”,無“而”字。劉殿爵(1921—2010)指出:“這樣便不可能以‘字’為句,因?yàn)橛嘞氯植荒艹删?。”(轉(zhuǎn)引自鄭良樹,第4頁)其說是也。

  綜上可見,《老子》首章是通過“無”、“有”的對比,論述“無”之重要?!盁o”,“名”彼“萬物之始”;“有”,“名”彼“萬物之母”?!盁o”重于“有”?!吧袩o”,可“以觀其妙”;“尚有”,則只可“以觀其所曒”。所以,“尚無”勝過“尚有”?!盁o”與“有”雖然“同謂之玄”,但“有”只是“玄”,而“無”則是“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所以,“無”高于“有”。“無”乃是《老子》書中哲學(xué)的最高范疇、宇宙本體。這是《老子》首章的題中之意,也是《老子》首章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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