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評論《高見》:從秦代以后,中國的行政治理一直面臨一個巨大矛盾,就是干太強了,枝太弱了,中央集權特別嚴重,這個治理困境應該說一直存在,也成為官民矛盾的引子。按照秦暉老師的歸納,官民矛盾一直是中國社會主要矛盾,那么,在行政或者政治學上,該怎么來解決這個問題?
任劍濤:秦暉教授這個概括,要進一步分析。所謂官民矛盾是一個宏大的概括,官民矛盾里面實際上隱藏著政治體制安排導致的官官矛盾,也就是我們一直談的中央官員和地方官員的矛盾。
官官矛盾是官民矛盾的根源。因為官民矛盾不是地方民眾跟中央官員的矛盾,而是地方民眾跟地方官員的矛盾。為什么中國一直存在著對青天大老爺?shù)男枨螅康胤矫癖姼胤焦賳T有矛盾,民眾希望解決,希望依靠上級青天、中央青天,他對上級青天、中央青天沒有失望以前,這個官民矛盾是可以解決的。
鳳凰評論《高見》:官官矛盾該如何解決?
任劍濤:解決這一問題的核心,就是中央權力和地方權力要能有一個討價還價的空間。具體權力的劃分只要雙方統(tǒng)一,哪怕地方政府權力很小,但他認為他有實際的權力,這個官官矛盾也就解決了。并不是說一定要像美國那樣,中央政府賦予地方政府無比多的具體權力。
鳳凰評論《高見》:強干弱枝,上層對下層有時還會有些大局、政治上的要求,這會影響到基層官員具體的行事思維。
任劍濤:是的。黨管干部首先強調政治忠誠,政治忠誠使得哪怕一個小小的縣官,即使沒多少政治事務,也得有強大的政治思維。有強大的政治思維,就會無形中把應該用于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的資源來用于政治動員。
比如我們到中國的一個縣去,你看無比多的口號,宣傳畫,學習班,培訓班,耗費不少資源,實際的管理資源反而可能發(fā)生短缺。對于民眾而言,說到底就是油鹽醬醋茶,他的生活非常具體,但是政治動員非常宏觀,面向未來,面向全局,面向戰(zhàn)略,對立可能成了權力運作的自然狀態(tài)。這種對立,不是說天天上演群體性事件,很實際的一點在于,官和民的想法不一致,因此官民的矛盾是無法解決的。
所以我不太同意說中國千百年的問題就是官民矛盾,我認為主要是官官矛盾,官官矛盾導致官民想法不一致,所以容易沖突。這要求我們在不改變單一制結構的前提下,去充分運用聯(lián)邦制的治理智慧。
鳳凰評論《高見》:你說的借鑒聯(lián)邦制的治理智慧,具體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
任劍濤:中國改革開放這么成功,海外學者有很到位的總結,那就是使用了財政聯(lián)邦制,國稅和地稅一分,地方也有勁頭。如果中央把稅收全部拿走了,再通過財政支付轉移拿回來,地方權力就小了。近幾年“跑部前進”的現(xiàn)象反彈,因為地方稅收不足,縣級政府85%靠財政轉移支付,當然要跑了。以至于有地方明明不是貧困縣,也要競爭貧困縣,因為貧困縣有專項財政支持。
古代中國的社會和政治結構是割裂的
鳳凰評論《高見》:觀察中國的歷史,可以發(fā)現(xiàn)基層社會有自己的宗族治理結構,鄉(xiāng)紳主導著地方治理,這種皇權不下鄉(xiāng)的局面是如何形成的?
任劍濤:這種體制跟中國社會結構有關。中國是拖著所謂氏族血緣的巨尾進入文明社會,因此社會邏輯跟政治邏輯歷來是脫鉤的,國家的建構始終浮在社會的中上層,政治權力歷來是懸浮結構?;蕶啾M管通過鄉(xiāng)紳影響基層社會,但皇權不下鄉(xiāng),基層社會基本上按照齒序結構來治理。收稅主要通過紳權下鄉(xiāng),不是通過縣官直接去征稅,我們在歷史記載上很少看到縣官去收稅的?;鶎由鐣凶约旱淖谧逯卫斫Y構,現(xiàn)在有些歷史學家想糾正這個說法,但糾正不了,中國的基層社會就是不受國家權力日常動員的。
所以每當改朝換代建國的時候,除了農民起義被卷入的人,會跟現(xiàn)存皇權去競爭國家權力,絕大多數(shù)農民根本沒有卷入國家重建,他還是早起暮睡,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還是盡人事。在這個意義上,社會和政治的結構是脫鉤的——有一個基層社會日常運作的邏輯,和一個縣以上官員考評和政治建構的邏輯。
西方的中世紀,也可以說王權不下鄉(xiāng),因為征稅主要靠封建主、騎士。法國也通過國王指派省官員,省指派具體官員,具體官員又把稅收權賣給實際征稅的人。托克維爾寫的《舊制度與大革命》,稅官都不直接去征稅,他把這個程序外包,自己還賺一筆,基層負擔嚴重。路易十四批這些請愿農民的時候,非常憤慨,他想國王收十分之一,怎么變成收了十之八九呢?他搞不清楚實際上征稅的人在層層加碼。
歷來中國的權力調整,都是在皇權授權的范圍內,紳權不用授權,紳權是既成里,是自然結構,費孝通寫的《鄉(xiāng)村中國》是個很好的概括。這種鄉(xiāng)土中國,它是實實在在、腳踏實地的。但是,官員的權力是皇權通過科舉考試授予的,包括縣官。于是,一個朝代變了,縣官以上都調整,縣官以及鄉(xiāng)紳都不動,只要表示對新朝廷的忠誠,統(tǒng)治者照樣用,這就使得整個國家的權力轉變,跟普通民眾無關。
鳳凰評論《高見》:這也是貪污腐敗嚴重的一個因素之一。
任劍濤: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為什么?官員到這個地方來,跟民眾根本沒有鄉(xiāng)土情,訛詐點銀子就可以好好的養(yǎng)老。在熟人社會的情況下,貪污不至于非常惡劣,宗族倫理就是一種壓力。但是因為皇帝派來的是異地官員,在皇糧薪俸不足的情況下,他很可能貪污腐敗。
集權越多的皇帝,往往表現(xiàn)得越勤奮
鳳凰評論《高見》:歷朝歷代的政治治理,有一個趨勢非常明顯,就是中央偏向于集權,它有一個自我強化的機制,導致權力越來越大,主動放權倒很少見。為什么會如此?
任劍濤:中國的歷朝歷代不像歐洲封建制國家,封建主征稅完成之后,就不要再增加了。再增加稅收,封建主就會用地方軍隊,也就是騎士跟中央對抗。君主沒有那么多權力去養(yǎng)軍隊,還要封建主出軍隊,沒法跟跟封建主對抗,就只能跟封建主談清楚,地方和中央有討價還價的空間。
地方政府作為派出的權力機構,怎么可能討價還價?強干弱枝是天經地義的?;实弁ㄟ^巡查史代表中央巡查,地方官員不行就把他免了,這些地方官員沒有民意支持,而且異地任職沒有社會資本,免掉簡直輕而易舉。這個權力結構,導致地方和中央沒有討價還價的空間,它不是個分權的結構。
因為這種社會結構和權力結構,雙方互動的時候沒發(fā)生過積極碰撞,而是發(fā)生消極碰撞。所謂積極碰撞就是民眾有渠道去反映他的利益訴求,盡管你是上級任命官員,但是因為我有反映我的言論,因此你必須回應。但是,在這種體制里頭,民眾對外派官員沒有反映問題的渠道,他只有喊冤,但越往上級喊冤,落空的可能性越大,因為上級官員需要處理全局事務更多,他沒有辦法對個例有針對性地采取行政措施。
鳳凰評論《高見》:一些歷史學家認為,明代達到了皇權專制的頂峰。尤其是開國皇帝朱元璋,他為了集權,后來連宰相都不用了。據說他一天批多少文件,那種用心用力的勤勉程度在古代皇帝里面是很少見的。他反腐敗,把自己的女婿也殺了,但是下面的官員還是照樣腐敗?;实郯阉袡嗔Χ技辛?,但是這個困境好像沒有辦法擺脫,為什么?
任劍濤:你看歷朝歷代的皇帝起居,皇帝每天無比勤奮,集權越多越顯勤奮。不要說朱元璋,就是亡國之君的崇禎,每天批示也極多,對大臣要求極嚴格,對自己的私利極不在意。其實從朱元璋到崇禎,明朝除了極少昏聵的皇帝,大都比較勤勉,但勤勉解決不了高度集權下治理效率的低下問題,因為你提升的是統(tǒng)治效率,而不是治理效率。治理各方沒有參與,訴求得不到落實,消極抵抗、陽奉陰違很正常。所以,道德口號和政治目標不能立得太高,太空幻。治理的邏輯是非常現(xiàn)實的,各得其利,皆大歡喜。
我到美國做訪問學者一年,體會最深的,就是一個機構里頭人人都有頭銜,盡管大多數(shù)頭銜沒有實權,但是各個行動者認為自己很有權力。在香港,一個公共汽車站有一個站長,站長維持秩序,什么權力都沒有。這就是通過授權激發(fā)他的權力欲望,他就有責任,就會積極做事。
過度集權會造成治理困境
鳳凰評論《高見》:權力過于集中,自上而下實施高強度的社會控制,實際會造成很大的治理困境。
任劍濤:所以有的人很討厭政治學家和行政學家,因為政治、行政學家總是會告訴官員,你們自己不善于分權,把所有權力集中起來,再制造新的權力,因此你會覺得忙死了。改革開放以來成就這么大,說白了就是把市場領域的權力分了下去,于是民營經濟就起來了,民營資本大量投資,像東南沿海一帶,民營經濟占了當?shù)囟愂盏?0%。國營企業(yè)現(xiàn)在為什么有那么多僵尸企業(yè)?因為是上級任命的官員在領導。
徐復觀說,說中國古代是封建專制,這不對,因為只有到朱元璋廢了宰相時才是專制,之前中國的皇權只是決策權,相權是執(zhí)行權,因而徐復觀還認為,我們的治權民主超過了西方。這一點我比較同意,我們的治權就是靠官和吏,官是考試選拔上來的,位置更高,吏位置更低,具體辦事,但是效率很高。所以,對今天中國來說,現(xiàn)代的分權原則還是很重要的,即使不搞三權分立,從效率上說,行政分權是絕對必須的。
鳳凰評論《高見》:但是,人都會有權力欲望,掌握權力的人,總是希望自己的權力不斷加大,越大越好。
任劍濤:權力的天性和人的天性都趨向于集權,這實屬正常。哪怕一個對自己道德要求無比高的官員,只要到那個位置上去,也會趨向于有更大的權力。約束權力天性靠什么?不靠他的自覺,最關鍵的是,每個民眾不要放棄自己的權利。如果公民放棄了權利,寄望于權力善心發(fā)作,這就是與虎謀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