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下旬,傅佩榮來武大講課。在回程的飛機上,他手寫了兩頁紙的文字,回復楚天都市報記者的專訪提問。
人的可貴之處在于處逆境。逆境才起淘汰作用
記者:聽說你至今堅持不用電腦、不用手機,是真的嗎?
傅佩榮:主要是為了省出更多的時間讀書。博客是我在北京出版界的朋友幫忙管理的,我自己則是每個周末借女兒的電腦看看評論。我沒有使用手機。別人找我,都是打一個固定電話,錄音之后,我再一一回電。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單純單調到不易想象的地步。許多朋友戲稱我為“今之古人”。
記者:這些年你經常來大陸講學,也多次來湖北,能談談對湖北及湖北文化的感觀嗎?
傅佩榮:去年,我到武大國學班上課時,參觀了省博物館,看到了曾侯乙墓葬出土展,大開眼界,古代一個小諸侯國也能有如此奢華的規(guī)格!而曾隨實為一國兩名,這不禁解開了我讀莊子時的一個小困惑,莊子說:若以生命的代價去追求富貴,猶如用隨侯之珠去彈設麻雀,完全本末不分,輕重顛倒。此后,我教《莊子》時,一定會談到我在湖北的這一學習心得。
記者:你這次來武漢講的是《周易》,講《周易》的學者,都會首先強調《周易》不是封建迷信,不止是卜卦算命。你講課的內容我大概聽懂了,就是任何事情有很多種可能性,而卜卦就是把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呈現在眼前,讓人去做選擇,卜卦容易解卦難。這是不是心理學的一種應用呢?
傅佩榮:《周易》是全方位的人生安頓,是觀察天地之道,以安排合宜的人生,使人除了使用理性,也能參考同時出現的相關信息,以便作出正確的判斷。我們使用易經,固然有助于解決人生的疑惑,幫助自己做選擇,更可以從“義理”方面學到“居安思危,樂天知命”。所謂“天”,是一種“大勢所趨”,而“命”是一種“個人遭遇”。在大勢所趨下,個人遭遇的不同與每個人的性格有關。人的可貴之處不在于處順境,而在于處逆境,逆境才起淘汰作用。
記者:我們看到你在上世紀80年代就著有《成功人生》這樣一本書。到現在21世紀了,市面上圖書功利主義的很多,比如介紹某某企業(yè)家是如何白手起家富甲一方等,所謂“成功學”非常流行。你怎么看待成功學?也有人說成功學是偽科學,因為很多人在談到自己成功時,只會談那些對自己有利的部分。你怎么看?
傅佩榮:我在美國念書,是在1980-1984年。當時身在異鄉(xiāng),壓力很大,就廣泛閱讀英美人士所寫的有關“如何善度一生,才算是成功快樂的人生”??催@些書原本是為了激勵自己,后來有報社邀請我撰稿,后來又集結成書,這才有了《成功人生》。1986年,這本書獲得臺灣的最高文藝獎?!俺晒Α币辉~永遠有各種解釋,我的想法是:“成功”或“幸?!辈皇墙Y果而是過程,必須包含四個元素:目標明確、全力以赴、自得其樂、提升心靈。
中國哲學側重的是橫向聯系,中國人面對群體總怕比不上別人
記者:我們知道,因為父母的原因,你從小受西方宗教和哲學影響較深,后來才從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兩相比較,你覺得西方哲學價值體系和中國哲學價值體系,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呢,又有什么共同的目標或訴求呢?
傅佩榮:任何文化的價值體系都是“十字打開”的格局。西方哲學偏重的是縱向聯系,強調個人與神明的關系;中國哲學側重的是橫向聯系,強調個人與群體的關系。但這只是側重不同,卻依然都有縱橫雙向的需求。不管西方哲學還是中國哲學,目的都是要安頓具體的人生,并為其找到最終的歸宿。西方人面對神,易生罪惡感,因為人畢竟是有限的生物;而中國人面對群體,易生羞恥心,因為懼怕比不上別人。
記者:榮格說過:到這里來找我進行心理治療的人,大部分身體健康,心理正常,但并不快樂?,F在很多人也身體健康、心理正常,也所謂“五子登科”(房子、車子、票子、妻子、孩子)了,但就是不快樂,你覺得是什么原因呢?
傅佩榮:榮格的解說是:人除了身與心外,還有所謂的“靈與精神”的層次。簡單說來,人太忽略內在的自我,與自我的溝通太少,以至于忘記了一個人真正的需求。若無自我,則不可能提升到精神層次。這里所需要的修養(yǎng),近似莊子所謂的“形如枯槁,心如死灰”,亦即要消解過多的欲望與念頭。我們今天學習國學,目的是借由先圣先賢的智慧,恢復完整的生命觀,然后進行適當的修煉,快樂將水到渠成。
若不回溯到真正的孔孟之道,談國學只是“發(fā)思古之幽情”
記者:現在國學正熱,各種各樣針對企業(yè)家、總裁班的國學課,為什么這些群體特別熱衷于學國學,你覺得是什么原因?對學國學的人,有什么建議?
傅佩榮:讀國學,我認為要回溯到源頭,回到先秦的儒家、道家、易經。這門學問聚焦于文化中的“理念”,以此為基礎,可以就文學、歷史、藝術各方面選擇自己的所愛。不了解這些理念,尤其是不了解真正的孔孟思想,則一切都將落空。我之所以說“真正的孔孟思想”,是因為自秦始皇實行帝王專制直到清朝結束,中國在此制度下,讀書人并沒有辦法以自由開放的心態(tài)去學習及宣講孔孟真正的思想。比如,中國封建社會長期不談孟子,因為孟子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為歷朝歷代君王所厭棄。還有很多孔孟思想被后人曲解了,孔子談“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曾長期被翻譯成“學過的內容要經常溫習,不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嗎?”實際上是被朱熹注解錯了,孔子的原意是“學習到的東西在適當的時候去實踐……”像這樣例子很多。
若無從源頭回溯的自覺,則談國學只是“發(fā)思古之幽情”,就像有人一提到傳統(tǒng)文化,就說要恢復漢服一樣,很難經得起時代和理性的檢驗。
記者:你在臺灣大學開設的《哲學與人生》受到學生熱烈歡迎,你也常來大陸講學,您覺得在與大學生交流過程中,臺灣青年和大陸青年對人生普遍的疑惑是什么?對年輕學子有什么好建議嗎?
傅佩榮:青年的普遍疑惑總是:感情有何歸屬?未來事業(yè)何在?人生有何意義?這三個方面細分下去,有更多的小問題值得考量。有關感情,要先認識自己,了解自己所要的是什么?否則,就像得到別人眼中的“親情、友情、愛情”,也不見得會快樂。有關事業(yè),則須努力學習,《孔子家語》說:“幼而不學,長無能也?!鼻嗄陼r期若不學會某一專長,將來如何立足于社會,承擔責任?關于人生,則需建立完整的人生觀,多讀偉人傳記,多念心理學和哲學,可以找到一些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