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做人”,是一件大難事,也是一件大藝術(shù)。由一個普普通通平
平凡凡的人,而做到不普通不平凡;由不普通不平凡而做到超出特出,也就
是做到超凡脫俗;再由超凡脫俗,而做到戛然獨造,人圣登真,也就是做到
人之極則,人之最高標準與最高藝術(shù)境界。這極則,佛家謂之佛,道家謂之
仙,儒家謂之圣人。在圣人與凡夫中間,還有賢哲君子、英雄豪杰之流別。
這些所有超出特出的人,又無一不是從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做起。如何做是藝
術(shù),如何做好是藝術(shù),如何做成一個我,使我所雕塑的這個我,成為一萬古
不朽的人像,則更是最高無上的藝術(shù)。我們由最低處爬到最高處的頂點,也
即是由這個有限的生命,創(chuàng)造成一個無限的生命,總是要靠我們自己腳踏實
地的一點一點地做,一步一步地走。這正是邵子所謂:“不離日用常行內(nèi),
直到先天未畫前?!睙o論賢哲君子、英雄豪杰、仙佛圣人,總是從日用常行
內(nèi)做出。在未蓋棺論定以前,一些子也不能疏忽不能馬虎;一口氣未死,總
還要做人。此所以古人稱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而以立德最難,
也就是做人最難。
人人是圣人,人人是英雄,這是就天賦之才氣資質(zhì)而言,此則盡人皆同
者。人人可為圣人,人人可為英雄,人人可成佛,這是就人為之修持功夫而
言,此則隨人之修為而異者。用功不用功,是一方面;用功之程度如何,是
又一方面。因用功有深淺久暫之不同,故成功也有大小高下之別。功夫到,
則無所不到,水到自渠成。故孔子日:“我欲仁,斯仁至矣!”欲則為之,
不欲則不為之也。此“欲”字當概括“為”字在內(nèi)?!盀閯t得之,舍則失之
”。我們要成就一個怎樣的“人”,成就一個怎樣的“我”,完全在我們自
己去做。一個人有了自我成就,至于用否行藏,那是無干的事。得大用時即
大用,當藏身處便藏身。能如此,則進退自如,卷舒自如,無用而不自由,
無處而不自在,這便可“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天空海闊,自在逍遙
自在游矣!夫能盡其在我,則能成其在我;能有其在我,則能用其在我。我
之能否獨往獨來于天地間,全在我自己,而“帝力”不與焉!放翁詩云:“
絕世本來希獨立,刺天不復(fù)計群飛?!蔽覀兛傄獛r巖千仞,獨立今古!
一個人做人,先要有一個理想向往的人生目標。一個沒有崇高理想的人
生,沒有深遠向往的人生,便與禽獸無以異矣。上焉者以圣人為理想,于焉
而向往圣人的天地境界;中焉者以英雄豪杰為理想,于焉而向往英雄豪杰的
事功境界;下焉者以富貴功名為理想,于焉而向往富貴功名的名利境界;最
下者以飲食男女為理想,于焉而向往飲食男女的凡俗境界。后二者,均一無
可取,不勉乎上,亦宜勉乎中。夫耶穌,人也;釋迦,人也;堯舜,人也;
孔孟老莊,亦人也;凡人皆可至。其不可至者,非不能也,不為也;非無此
才氣資質(zhì)也,自暴自棄也!
一個人做人,先要有個主宰。就天地言,主宰是我;就人言,主宰是心
。立此主宰,即是立此心;定此主宰,即是定此心;亂此主宰,即是亂此心
;失此主宰,即是失此心。主宰全在我,而非在人;主宰全在內(nèi),而非在外
。人生只有兩條路,一是向內(nèi)走的路,一是向外走的路,也可以說,一是向
內(nèi)發(fā)展的人生,一是向外發(fā)展的人生。東方圣人教人盡量向內(nèi)發(fā)展,西方圣
人教人盡量向外發(fā)展。這兩種無限發(fā)展的結(jié)果,前者產(chǎn)生優(yōu)越的精神境界、
理性境界、道德境界,于焉而純見一片天理流行;后者產(chǎn)生優(yōu)越的物質(zhì)文明
、科學(xué)文明、事功文明,于焉而純見一片人欲流行。此為東西文化的根本區(qū)
別處。唯一個人生命的“自我完成”之原動力,究竟是在生命自身之內(nèi),而
不是在生命自身之外。舉凡物理之學(xué)、科學(xué)之學(xué)、事功之學(xué),今日雖已發(fā)展
至太空時代,然總還是人生之知識。知識的無限發(fā)展與無限成就,絕不能完
成人生,且適足以吞噬人生;絕不能完成一個“人”與完成一個“我”,且
適足以毀滅“人”與“我”。以其與“人的完成條件”無關(guān),均外乎“我”
者也。
世人恒言“超凡脫俗”,這是人圣門的起碼條件,唯做到亦甚難。人總
在凡俗世間中行,在凡俗世間中行,而要能超凡情脫俗氣,做到無人間煙火
味,談何容易。然亦有人手處,其人手處即是從“真、雅、淡、重、化”五
字做起。詳言之,就是我們做人第一要“真”。即世所謂真誠、真實者是。
一真可以破天下之偽,騫天下之虛。真于言,真于情,真于心,真于神,無
做作,自自然然,本來如是即如是。這不但可以破世俗人之虛與偽,且可以
葆其天機,存其天真,流其天趣。孟子日“存其赤子之心”,老子日“能嬰
兒乎”,釋氏日“徹見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即此“真字訣”也。
第二要“雅”,即世所謂高雅、儒雅者是。一雅可以破天下之俗,醫(yī)天
下之鄙。雅于言,雅于行,雅于事,雅于量。能灑脫,能飄逸,能峻遠,自
可風度翩翩,不同凡響矣!此不但可以醫(yī)天下之凡與俗,且可以葆其神采,
廓其胸懷,純其風趣,進而可得有宋儒所謂“和風慶云”之象矣。古哲謂“
雅達增神采,清高遠俗塵”,即此“雅字訣”也。
第三要“淡”,即世所謂沖淡、恬淡者是。一淡可以破天下之貪,治天
下之凡。淡于名,淡于利,淡于情,淡于得。能淡泊,能寧靜,能超脫,自
可“不即不離,不黏不脫”,而有宋儒所謂“清明高遠”之象矣。諸葛武侯
謂:“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奔创恕暗衷E”也。
第四要“重”,即世所謂厚樸、莊重者是。一重可以破天下之浮,治天
下之競。重于身,重于神,重于相,重于態(tài)。厚則不薄,重則不浮。厚重則
篤實,篤實則光輝,光輝則悠久。君子不重則不威,不厚則不厲。能厚重篤
實,則自有宋儒所謂“泰山巖巖”之象矣。佛家常謂“法相莊嚴”,不重則
不莊嚴矣。即此“重字訣”也。
第五要“化”,即世所謂神化、道化者是。一化可以破天下之執(zhí),凈天
下之濁?;诶?,化于神,化于德,化于道。變則不滯,化則不固。不滯可
以破染,不固可以破執(zhí)。明道有言:“唯善變通,方為圣人?!比寮抑亍白?
化氣質(zhì)”,道家重“變化神氣”,佛家重“變化心性”(指凡心凡性而言),
總在要人能悟能化能超脫。即此“化字訣”也。
此五字金言,實乃為去凡情脫俗氣之圣藥,可不勉乎!余在《道學(xué)精微
論》一書中有云:“學(xué)道宜除五俗。一日俗行,二日俗習,三日俗氣,四日
俗意,五日俗神。行貴灑脫,習貴雋雅,氣貴闊達,意貴高曠,神貴輕靈。
一落俗字,便難望飄逸絕塵,有如清風明月矣?!贝艘嗫蔀槲崛酥蕹周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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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要使“我”這個有限的生命,充實光輝而成為一個無限的生命,
全靠一個“化”字功夫。一般人之所以不能超凡脫俗人圣人神者,在死肯著
一個生命,一點也不能化也。我以前談到做人之道時嘗云:“持己以正,律
己以嚴,克己以禮,立己以德,化己以道?!睂崉t“化”字功夫很廣,不全
在道。善化者,無所存而不化;不善化者,無所不存而仍一竅不化。世有以
道化者,有以德化者,有以理化者,有以氣化者,有以神化者,有以術(shù)化者
,有以戒化者,有以定化者,有以慧化者??傄谀隳苌埔蚨嬷娑?
之而已!究其極,天地亦化,豈只個人生命而已哉?我與道化則與道合,我
與德化則與德合,我與天地化則與天地合。如是則眼前只見一天地,而無我
可見;無我可見,則“天地與我為一,萬物與我無分”矣!這種境界,純是
圣人境界,亦是天地境界;純是圣人精神,亦是天地精神!也就是我們所說
的“做人的最高藝術(shù)境界”!
王之渙《登鸛雀樓》有云:“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欲窮千里目,
更上一層樓?!蔽覀冏鋈?,要求遠大,便得向最高處去。在人生的途程上,
是無止境的,一層樓上更有一層樓,你必須無終止地向上,才能希望有超越
時空的最高成就,一息尚存,絕不能中途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