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一次接受一個年輕記者采訪,記者突然說了一句話:“我們大家都知道,孔子就是一個官迷。”我憤怒而愕然。愕然的是,她如此年輕,怎么會有這樣的觀點;憤怒的是,她怎么用這樣鄙夷不屑的口吻來和我談孔子。稍微冷靜一下后,我直視她的眼睛,告訴她:你一句話有兩個錯誤,知道嗎?
現(xiàn)在是她愕然了。我告訴她:你說“我們大家都知道”,這是雙重的強加于人。首先,你強加給我們一個所謂的“事實”:“孔子是一個官迷”。其次,你還拉來大家一起做你的附議,也就是說,你不僅自己認為“孔子是一個官迷”,而且你還認定所有人都這樣認為,從而造成一種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的效果:“孔子是一個官迷”于是成了一個人人承認并皆知的事實。那么,我告訴你:第一,也許你這么認為,但并不是“我們大家都”這么認為,比如,我就不這么認為。第二,“孔子是一個官迷”不是事實。
事實是什么呢?
首先,“我們”——從司馬遷到今天的諸多孔子研究者——都知道孔子大約在20歲時就已經(jīng)開始“仕”——也就是做官了。那一年孔子生子,魯昭公給他送了一條大鯉魚表示祝賀。聯(lián)系到三年前孔子赴季氏家宴被陽貨趕出,我們說,孔子的“士”的身份隨著這條鯉魚被送回來了。還不僅如此。魯昭公這樣的抬舉,表明這個20歲的年輕人出類拔萃,被上層社會認可。所以,接下來,順理成章地,他就去季氏家里做家臣了。家臣就是官啊。因為,天子有天下,諸侯有國,大夫有家,這個“家”,不是我們今天的人人有家的家,而是指一個世襲了很多特權(quán)和政治地位的“家族”,從某種意義上說,“家”就是“官府”,季氏當時是執(zhí)政,他的“家”,就相當于魯國的“政務(wù)院”,陽貨這樣的首席家臣,實際上就是“政務(wù)院辦公廳主任”。那么,孔子去季氏“家”做“家臣”,也就相當于去魯國的政務(wù)院做公務(wù)員了。
孔子在季氏的政務(wù)院至少做了兩任官:委吏和乘田,而且做得不錯,很有政績?!翱鬃訃L為委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瘒L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孟子·萬章下)到最后,甚至可能還做過管理祭祀、禮儀方面的較高級別的官,可以入太廟,可以參與會見國賓。這樣一直到30歲左右。
按說,孔子在政務(wù)院一做十年,要政績有政績,要資歷有資歷,要人緣有人緣(他個性好,溫良恭儉讓),等待他的,就是升遷??墒蔷驮谶@樣的關(guān)鍵時刻,十五歲就“志于學”的他,為了自己的“學”,也為了輔助別人的學,為了自己“明明德”,也為了“親民”(朱熹解釋為新民——也就是教導人民),他突然辭職了,租幾間民房,招幾個學生,做私立學校的校長兼老師了。
放棄高官(至少是做高官的前景),厚祿(此時他的收入一定遠遠高于他辦學的那點學費),去從事私人教育,我們見過這樣的“官迷”嗎?
從此以后,一直到50歲,20多年的時間里,孔子就安心地在他的學校里,和學生們在一起,“小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大六藝”,詩書易禮樂春秋,切磋,琢磨,討論仁,討論義,討論政治,討論成人,討論君子小人,討論出處窮通。心無旁騖,任從時光流逝,花落水流,青春不再,暮年到來。我們見過這樣的官迷嗎?
此時,魯國的政治狀況愈加令人擔憂:一天天衰落下去的國運,強敵環(huán)伺;一天天混亂下去的政局,賊臣弄權(quán)。這時,孔子出山,挽救國家,已成朝野的一致吁求。于是,有貴族責怪孔子:“子奚不為政?”——你為什么不出來從政?孔子一笑,說:“《尚書》上說:‘孝呀,孝順父母,友愛兄弟,把這種風氣推廣到政治上去’,這也就是從事政治呀,為什么一定要做官才算從事政治呢?”
有弟子子貢的旁敲側(cè)擊:“有美玉于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有一塊美玉在這里,是把它放入柜子里收藏起來呢?還是找一個識貨的商人賣掉它呢?”孔子敷衍道:“賣它吧!賣它吧!我正等著識貨的商人哩?!?
甚至,最為可笑的一幕出現(xiàn)了:那個曾經(jīng)把17歲的孔子從季氏家宴中趕出來的陽貨,此時挾持了魯定公、季桓子從而把持了魯國大權(quán),他也逼著孔子出來做官,還上演了一出“送禮逼人回訪”,威逼孔子做官的活報劇。
他先放出風聲,想讓孔子去見他。但孔子裝著不知道,不去見。他沒辦法,便乘孔子不在家,送給孔子一只蒸熟的小豬。按那時的規(guī)矩,大夫給士送禮物,如果士不在家,沒能在家里接受,就要回拜大夫。他就要用一只蒸熟的小豬來換得孔子的回拜。他精于算計,孔子也不傻,孔子也打聽到他不在家,才假裝去拜見??刹磺傻煤堋部梢哉f是巧的很——孔子在路上遇到了陽貨!
陽貨此時權(quán)勢炫赫,說話的口氣也沖:“過來!我對你說!”——“一個人收藏自己的才能而聽任國家混亂,那叫仁嗎?”——道理很正派,孔子無奈,只好說:“不可?!薄澳敲?,本來喜歡從政卻屢次錯過機會。能叫智嗎?”——理由也對??鬃又缓糜只卮穑骸安豢??!薄澳悄氵€等什么?”陽貨這時已是圖窮匕首現(xiàn)了:你還不快到我這兒來報到!孔子只好虛與周旋:“好吧,我準備去?!?
這一段對話,陽貨一心要逼孔子出來做官,他的每一句話都咄咄逼人,而孔子的每一句話都是在敷衍。一個急切而帶威逼色彩;一個懶洋洋很無奈,卻又不能公開絕裂。陽貨極剛,孔子極柔,極剛遇極柔,竟讓陽貨的拔山之力無處施放??鬃記]有冒犯他,沒有拒絕他,但也沒有答應(yīng)他。到最后,陽貨只能悻悻而退,而孔子則施施(音yī)而還。
我們見過這樣的官迷嗎?
不久,陽貨倒臺,魯國經(jīng)歷了如此巨大的政治動蕩之后,急需有人來收拾殘局,收拾人心。這時,孔子出山了。從51歲到55歲,四年時間,孔子從鄉(xiāng)長做起,一直做到司法部長,公安部長,最后,甚至被季桓子任命為他的助手,相當于政務(wù)院副總理!
在那樣的時代,在魯國這樣特殊的國情下,這已經(jīng)是士人做官的頂點了!
可是,就在官運如此亨通之時,孔子又不干了!他離開魯國,以五十五歲的高齡,坐木輪車,走坎坷路,顛顛簸簸,周游列國去了!
有這樣的“官迷”嗎?
有人會說,不是他不干了,是人家不讓他干了。
那我們來看看這不讓他干的“人家”都是誰。
此時,魯國政壇能夠影響孔子“官運”的,不外乎四個人:
魯定公,季桓子,孟懿子,叔孫武叔。
魯定公特別賞識孔子。他們還有是心照不宣的政治同盟。
季桓子特別信任孔子。不然不會讓孔子作他的助手,而且,做了助手之后,孔子是“行乎季孫,三月不違”,非常融洽。
孟懿子是孔子的學生。
如果說有人不喜歡孔子,那也就是叔孫武叔。
如果孔子是“官迷”,他難道不知道搞定這些人的關(guān)系至關(guān)重要嗎?或者,他搞不定和這些人的關(guān)系嗎?
他做了大夫后,強君抑臣,墮三都,得罪三桓,弄得自己離開祖國,漂泊列國之間,顛沛周游之途,有這樣不會做官的“官迷”嗎?
孔子周游列國14年,去了7個國家,又有人說,孔子是找官做去的。
這在邏輯上就不成立:如果要找官做,他何必離開魯國?在魯國他不是做得好好的嗎?
《論語·微子》有這樣一條記載:
柳下惠為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柳下惠做法官,多次被免職。有人說:“您不可以離開魯國嗎?”柳下惠說:“正直地事奉人君,到哪一國去不會被多次免職?如果為了保住職位而不正直地事奉人君,何必要離開自己的祖國?”
《論語》把這一則編入,豈不是在說孔子?
那么,孔子在列國之間周游時,是否就是沒有做官的機會呢?
孔子離開魯國,第一站就是衛(wèi)國。根據(jù)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的記載:
“衛(wèi)靈公問孔子:‘居魯?shù)玫搸缀??’對曰:‘奉粟六萬?!l(wèi)人亦致粟六萬?!?
這個故事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第一,六萬,即使是六萬斗,也折合72萬斤的粟米,這實在不是一筆小數(shù)字,所以,孔子在魯國做官,請原憲做管家,與之粟九百,原憲覺得太多了,要推辭??鬃诱f:“不要推辭!拿去周濟你的親戚同鄉(xiāng)吧!”這樣的高官厚祿,一旦棄之不顧,實在非一般人能做到,更非“官迷”能做到。
第二,衛(wèi)靈公毫不猶豫,也給孔子六萬,那不也就是希望孔子在他衛(wèi)國做官嗎?誰說孔子周游列國,沒有做官的機會呢?要知道,孔子此時,是當時列國之間著名的政治家、外交家、禮學專家,門生遍天下,是各國競相爭奪的高端人才?。∷x開魯國,有一個直接的原因就是他把魯國治理得蒸蒸日上,日益強大,使得齊國深感威脅,于是使用反間計,美人計,使得孔子不得不離開魯國。如果我們把列國比作公司,那么,孔子就是最著名最成功的CEO,曾經(jīng)使一個小公司以小博大以弱勝強業(yè)績輝煌,直接威脅到了齊國這樣的大公司。這樣的人,他還怕沒有崗位嗎?
他后來確實一直沒有得到過什么官職,但那不是別人不要他,而是他不要別人。正如他后來對衛(wèi)國執(zhí)政大臣孔文子所說的“鳥能擇木,木豈能擇鳥?”他就是一只擇木的良禽,而那些諸侯并非他中意的能夠托身并侍奉的善木。衛(wèi)靈公在給孔子六萬俸祿之后,就問過孔子一個很敏感的問題:
衛(wèi)靈公問陳于孔子??鬃訉υ唬骸百薅怪?,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泵魅账煨小#ā墩撜Z·衛(wèi)靈公》)
衛(wèi)靈公向孔子問軍隊怎樣列陣。孔子回答說:“禮節(jié)儀式方面的事,我曾聽說一些;軍隊作戰(zhàn)方面的事,我沒學過?!钡诙?,(孔子)就離開了衛(wèi)國。
原來,衛(wèi)靈公此時奉行“先軍政策”,置民生于不顧,只想著發(fā)展軍事,到處挑釁。他問孔子戰(zhàn)陣之事,一方面是因為孔子是這方面的專家,在魯國也指揮過一些平叛之類的軍事行動,更重要的是,他是借此試探孔子:你是否贊成我的先軍政策?
孔子當然明白他的用意,如果支持他,就有官做;如果反對,就道不同,不相為謀。但是,孔子這樣的仁德之人,怎么可能支持他的這種涂炭生靈的政策呢?于是孔子明確表態(tài):不支持!
于是,第二天,孔子見衛(wèi)靈公,衛(wèi)靈公仰頭看天上的大雁,不看孔子??鬃铀煨小?
天下有這樣的官迷嗎?
孔子當然不反對做官,也愿意做官,但是,正如他的學生子路所說:“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那是為了推廣道義!
說到“仕”,我們來看看“士”。
我們知道,士在孔子前,只是一個社會階層,而且是一個患得患失的尷尬的階層,儒在孔子前,只是一種職業(yè),而且是一種委瑣卑賤的職業(yè)。
士而仕本來是士族子弟的唯一正當出路,從這兩個字的造字法可以看出兩者的必然路徑:士族子弟一旦成人,就是仕?!笆恕本褪恰笆俊钡某扇诵问?,所以,偏旁為“立人”。但是,孔子改變了這樣的現(xiàn)實: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痹唬骸案覇柶浯??”曰:“宗族稱孝焉,鄉(xiāng)黨稱弟焉?!痹唬骸案已云浯危俊痹唬骸把员匦?,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痹唬骸敖裰畯恼吆稳??”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子路篇》)
在這段話里,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從政之人,仕,反而不是士。士的基本特征是一種品格,而不是一種身份了。值得注意的是,如上所言,士本來就是一種社會階層的稱謂,這明白無疑,本來無須發(fā)問,就如我們今天無須問“何為公務(wù)員”“何為農(nóng)民工”一樣。但子貢為什么要對一個本來明白無疑的問題發(fā)問?這問本身,就說明了,孔子已經(jīng)在對士進行重新塑造,賦予士新的內(nèi)涵,子貢此問,問的就是孔子所要求于士的新內(nèi)涵,新品質(zhì)。
值得注意的是,子路也有此一問:
子路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謂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保ā蹲勇菲罚?
子貢是個外交人才,所以孔子特別提到了“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子路性格剛直粗野,所以孔子特別囑咐他要搞好朋友和兄弟之間的關(guān)系??梢?,孔子是在塑造士的品格。孔子所辦的私學,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大學”——大人之學。在這樣的“大學”里,他超越了知識和技術(shù)的“小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而加入了培養(yǎng)情懷、眼界、胸襟的“大六藝”:《詩》《書》《易》《禮》《樂》《春秋》。
我們看《論語》,孔子和弟子們討論的,幾乎沒有專業(yè),沒有知識,更沒有技術(shù),有的是什么?是有關(guān)價值的討論!唯有一個學生問他技術(shù)問題,被他罵回去了,那就是樊遲學稼: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nóng)?!闭垖W為圃。曰:“吾不如老圃?!狈t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子路篇》)
孔子這三句話牽涉到三個詞:禮,義,信。這不是知識,更不是技術(shù),而是——價值!
經(jīng)過孔子的重新改造,儒士的面貌煥然一新: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保ā缎l(wèi)靈公篇》)
子曰:“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里仁篇》)
子張曰:“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保ā蹲訌埰罚?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保ā缎l(wèi)靈公篇》)
子曰:“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保ā稇梿柶罚?
從此,“士”的人生目標不再是“仕”,而是承擔價值: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泰伯篇》)
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雍也篇》)
故而,孔子“君子不器”的主張,就是對傳統(tǒng)儒和士的否定,是新興儒和士的道德宣言。錢穆先生亦指出:“惟自孔子以后,而儒業(yè)始大變?!┛鬃佑涞茏訛榈懒x儒,勿僅為職業(yè)儒。”
所以,孔子不但不是“讀書做官”傳統(tǒng)的開創(chuàng)者,恰恰相反,是“士”而“仕”傳統(tǒng)的終結(jié)者。無論是“學而優(yōu)則仕”還是“仕而優(yōu)則學”,士的核心使命和定位都是“學”,而不再是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