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行走江湖頗有年頭,政治經歷相當豐富的人物,一度被秦孝公贈送以全國領土,這個職業(yè)生涯大起大落匪夷所思的人物——商鞅,我們到底該如何看待他呢?是全面打倒?還是辨證的清算?或者是英雄一樣的歌頌?
記者張守春帶著這些疑問,穿越時空隧道,來到陜西西部城市咸陽,前來進行采訪。
大良造商鞅同志在一片兵器蹭撞和腳步雜沓聲中,進了會議室,握手落座。下面是采訪錄音。
張守春(下簡稱張):我們?yōu)榱诵麄髻F秦國改革成就,所以特意前來采訪您。
商鞅:好的。凡是有利于擴大我們秦國國際知名度的,我們都歡迎。
張:好,謝謝。商鞅先生,從上個世紀末的魏文侯時代開始,八十年來,變法變得非常時髦。李悝、吳起,慎到,都有變法。您的變法是從哪里開始下手的呢?
鞅:我們先是對崗位職責和編制做了嚴肅梳理,這是一切管理活動的基礎:在我們從前的秦國,請托之風嚴重,官場風氣不良。君主用人只是依靠大家族的請托。提拔一個人,全看他所屬的家族、派系。達官貴族世襲得官,白吃閑飯的人口太多,這些蛀蟲都是改革的對象。我們反對任人唯親,我們改革了用人制度:官員聘任的唯一依據是他的能力而不是他老子出身什么大家族。我們從市場招募職業(yè)經理人,而不再搞大家族世襲。
張:明白了,您破除任人唯親,那么,對于市場招來的人,您怎么管理他們呢?
鞅:我們通過績效考核決定他們的升遷去留。我們的口號是,考核是公正的、透明的、一絲不掛的。比如一個縣長,我們要考核他管轄地面的糧倉數目,人口數目,壯年男子、壯年女子數目,老年人、體弱者數目,官吏文人數目,有益于國家的農民的數目,靠吹噓游說混飯吃的人數目,馬、牛、牲口草料的數目,等等。我們管這個叫“上計”。
張:哇,真夠量化的啊。你知道兩千年后的人們考核什么嗎?
鞅:兩千年后的考核什么?
張:德、能、勤、紀。
鞅:哼哼,都是強調品德作風。我們是以政績論英雄,而不是孔子那一套道德禮儀。做官如果只在品德作風上作秀但沒有政績,也是沒有機會的。
我國政府規(guī)定,每年四月、七月、十月、正月評比耕牛。其中正月的考核是大考,如果某鄉(xiāng)鎮(zhèn)的牛飼養(yǎng)得最好,賞賜該鄉(xiāng)鎮(zhèn)田嗇夫一壺酒、十條干肉,而田嗇夫以下主管養(yǎng)牛的吏,可加勞三旬(勞是按日子算的,積勞可以升官)。而一旦考核第末,該田嗇夫要遭到叱責,下屬主管養(yǎng)牛的吏要減勞兩個月。
至于養(yǎng)牛的飼養(yǎng)員,也要被考試,如果他養(yǎng)的牛腰圍減瘦了,每瘦一寸,笞打該飼養(yǎng)員十下——隨著牛越來越瘦,人卻被打得越來越胖。放牧時牛死了,要立刻報告主管養(yǎng)牛的吏,吏再報告縣里的吏,縣里的吏派專業(yè)人員驗尸,看是怎么死的,是月經不調還是食物中毒,根據相關死因,追究相應責任,讓飼養(yǎng)員按照不同價格率賠償。如果不抓緊上報,導致牛沒等驗尸就腐爛了,那就不管是有沒有責任,都按鮮牛肉價格賠償。
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如果你是個不稱職的吏,管著一幫不敬業(yè)喜歡偷牛飼料的飼養(yǎng)員,早晚就會弄死幾條牛,那就等著傾家蕩產去賠吧。如果賠不起,其實也沒關系,你可以用勞役抵債。每勞動一天折合八個錢,男同志一天比女同志一天折合的多一點。經過若干年月,你積累的錢夠了——用這寶貴的錢,就可以賠生產隊的牛了!本朝有很多施工項目等著人去修,不用擔心人滿為患,實在不行就去最北邊修長城也可以,永遠不會失業(yè)。
戰(zhàn)馬也需要人喂養(yǎng)和訓練,如果考核的時候該馬“奔騰不如令”,不聽指揮,該縣的司馬要受到處分,甚至縣令、丞也都要分別受處分:如果馬的質量太差,罰司馬兩具皮甲,并免除職務,縣令、丞也要受罰甲兩具的處分。
另外,公家器物要加標識,不加的話,主管器物的嗇夫要受罰一個盾。器物上的編號與記錄本上不合,大的器物要罰器物嗇夫一個盾,小器物則可免罪。馬牛身上要標號,標錯了次第,也罰一個盾。
最后說說倉嗇夫,也就是倉庫主任,他管轄的倉庫如果門縫大到可以伸進一個指頭,或者窗戶縫大到“禾稼能出”,那就等著挨罰了。門縫、窗戶縫弄好了,還不許有老鼠洞,按考核規(guī)定,如果發(fā)現有兩個以上的老鼠洞,他和上級官吏就要受訓斥,三個以上老鼠洞,他就要罰交一個盾了。如果有一百個老鼠洞,那么除非他是大款,否則逃不掉修長城的命運的。所以這位倉庫主任必須天天祈禱,哀求老鼠們放過他的倉庫。不過,及時弄好了老鼠洞,倉庫的溫度、濕度也是個問題,如果不小心糧食發(fā)霉了,糧食的自然損耗率超過了法律規(guī)定的十分之一,那就不但要追究他的責任,連上級縣令都要負責賠償。所以這個倉嗇夫是最難干的職務。如果他膽敢有失火,那就是重罪,縣丞都要一道承擔罪責。如果丟失文書、契券、印章、量器,那也要處以刑罰。貯藏的皮革被蟲咬壞,罰他一個甲,縣令、縣丞一個盾。
張:我對你們的績效考核體系佩服得六體投地。請問,在薪酬改革方面你們有什么措施?
鞅:我們把工資等級分成20級。每級用一個爵位表示,對應著相關的待遇。我們的爵位是對應著崗位來的。士兵這個崗位最低,拿最低一個爵位。我這個崗位最高,是第17級爵位——大良造。但是,崗位不變的情況下,爵位可以變,這就像給他漲工資。比如,如果一個士兵在戰(zhàn)場上每殺敵一人,就增一個爵位。每有一個爵位,就贈一百畝田地,墳上的樹也可以多一棵,還可以申請叫沒有爵位的人當他的家臣,每月家臣要給主子服役六天,打仗時就跟著主子做飯做菜。
有了爵位還有一個好處,等你未來犯罪的時候,可以拿爵來贖罪。但一個爵只能贖一次,你積累的爵位等級越高,給自己的性命上的保險就越多。爵還可以給親屬頂罪,譬如你放棄兩個爵位(叫做“歸爵”),那么你做囚犯的父母就可以立即成為自由人。如果你的妻子是奴隸,也可以轉為平民。
張:但是,如果一個士兵殺了二十個敵人,豈不是爵位升得比您還高嗎?這不就破壞了崗位與崗位之間應有的價值差異和待遇區(qū)別嗎?
鞅:是的,所以我早有規(guī)定,一個士兵崗位,最高被加爵到第四級“不更”爵,就不能再漲工資了。這樣可以維護崗位間的待遇合理公平。
張:噢。請問,您搞得這一套薪酬績效設計,總的改革體會是什么?
鞅:主要是四條,說,學,斗,唱。說就是對上級領導要會說,確保有領導撐腰;學就是使勁模仿魏國的成功經驗;斗就是斗守舊派、斗大家族,抑制分封,斗個你死我活,警惕他們每一個風吹草動和兇殘反撲;唱就是對老百姓苦口婆心,反復宣導,確保群眾參與。
張:我聽說您在宣導過程中,還有過“遷木立信”活動。
鞅:是的。改革,要先要樹立起政府形象和改革者的信譽度。我就在農貿市場南門,豎立起三人長的木頭,誰能把它扛到農貿市場北門,賞黃金二百兩。群眾都持觀望態(tài)度,我們遂把賞格提高到一千兩。人們還是滿眼疑惑。這也反應了在變法前夕,群眾對政府的不信任已經到了多么可怕的地步。最后,我們不得不派出“托兒”,分開人群,跨上前去,扛起木頭就走。許多看熱鬧的人,好奇地跟著,一直跟到北門。我于是親自代表政府,給這個托兒一千兩黃金。這事兒很快就傳開了,從此極大地提升了政府信譽,為接下來的立法和體改工作構建了平臺。
張:那么,您的改革效果如何?
鞅:我們秦國改革十年,年年都有新政策、新法令出臺,國家道不拾遺,山無盜賊,人民有吃有喝,勇于公戰(zhàn),怯于私斗。全國大治,兵革大強,諸侯畏懼,連周天子都給我們送來了臘肉干兒。我們?yōu)榱诉M一步向中原爭霸,特把國都雍城(陜西鳳翔),東移到了咸陽,從咸陽這里再往東200里,就直出函谷關,北可以伐三晉(山西省),南可以襲中原。你是當記者的,你看,我個人的功業(yè),比起秦穆公時代秦國的五羊皮大夫“百里奚”,何如!
張:他當然比不上您!但是俗話說,日中則移,月滿則虧。我們祝愿大良造明哲保身,功成速退。
鞅:道理我明白。但是為了深化改革,我不能退啊,一退,改革就要流產啦。
左更:大良造的一招一式,都公而無私,個人榮辱,不算什么,寧可為改革流血獻身,也不能明哲保身先退。但是,近來輿論界有一個很不好的現象,就是對大良造經常說三道四,勸他退休。大良造對這種現象表示出高度的氣憤。我們的口號是,老樹可以開新花,老狗可以學習新游戲。不是大良造要適應老傳統(tǒng),而是老傳統(tǒng)必須適應大良造。
張:好的。非常感謝二位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接受我的采訪,很受教育。
鞅:謝謝。
左更:謝謝采訪。